第63章 春天 下一次来,就是春天了
翌日, 褚洲幽幽转醒。
他的双肩乃至腰部都是麻的,然而怀里窝着的一捧娇却睡得酣熟,沉甸甸的肚子很不客气地靠在他的身上。
褚洲抬起手腕, 揉揉酸涩的眉心。
不想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能惊醒以芙, 她一骨碌地从榻上做了起来, 一抿唇,两只甜甜的酒窝显出来,“大人醒了。”
褚洲一挑眉。他只记得自己昨个儿夜里喝大了, 摇摇摆摆地闯到了她寝殿里,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概忘了。
如今见她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也有了数。褚洲叹了一声气, 摸摸她红肿的眼皮儿,道,“大人昨夜里惹雀雀伤心了?”
以芙愕然抬头。
褚洲已经掀开被褥, 赤脚走到了她的妆奁前。他对她的东西一概都是熟悉的,就连她最爱戴的耳环是哪对、最宝贝的项链是哪只,他都知道。
他从匣子里翻出一个胖瓷瓶,踅身走了过来。仿佛头还是昏沉的, 走回来时还被脚下的波斯毯绊了一跤, “是我昨儿个太高兴,吓到你了?”
以芙瞪着眼睛,摇摇头。
褚洲垂目,撩了一眼胸口上的白纱。
以芙连忙道,“你不心伤到自己了,我就去找了秦遂替你包扎。”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秦遂,蹙着眉心把药膏抹在她的眼皮上。涂抹完毕, 才问,“我杀了刘泗,你不高兴了?”
以芙觉得他忘了昨晚的不愉快也挺好的,省的自己再费尽心力地和他修复关系,“奴家只知道大人的好。”
褚洲笑了笑。
然而是他杀了她的嬷嬷,也是他鞭挞羞辱她的父母兄弟,其实她的都是知道的。她的床单下面还藏了一把尖刀,也是为了对付他的。想到这里,褚洲心里寒了一下。
“收拾收拾,我带你出去走走。”
褚洲像以往一样带她出了内廷。
远在边隘的寒荒之地,人人易子而食;铁蹄侵犯的四面疆域,路由饿殍不足为鲜;而在洛阳的子民,还在做着纸醉金迷的梦。
以芙呆做在马车里,看着粼粼车轮卷起地上灰黑的沙土,溅在行人的衣袍。她观察了一阵,发现了路上走的大是多耄耋老人。
褚洲知道她的疑惑,搁在软枕上的脑袋微微抬起,而后语气寻常地,“京城里十岁衣上的男丁都去充兵了。”
“十岁?!”
十岁的稚嫩孩童,或许连枪都抬不动。
可就是被列入国律的一项规定,并且是由上一任君主所规定的。以芙有时候想,北陵这个朝代早该覆亡了,可秦遂到底在苦苦支撑着什么?
以芙私下里了解过晋王夫妇。听晋王脾气敦和,与人一派和气;晋王妃性烈,三天两头和圈子里的妇人发生争吵。两人延续的血脉却变了味,一个伏顺忠诚,另一个则是暴戾轻妄。
先皇驾崩后,新一任君主昏缅于声色。褚洲以雷霆手段建立了北陵的军事体系,让北陵王朝免于死伤,这是实话。可他滥杀无辜,将千万百姓视作烂土一堆,这也是实话。
褚洲见她情绪低落,让身边的人去找了一串糖葫芦,“想什么,眉毛要挂到嘴巴上了?”
以芙看着他手里晶亮的水红色山楂,才慢慢吞吞地去摸自己的眉毛,“这个是孩子吃的玩意儿,我不要。”
“不喜欢,我扔了?”
以芙以为他会再劝自己两回,谁知道那样快就收了手,最终她还是扭扭捏捏地向他讨要,“还是喜欢的。”
酸酸甜甜的冰糖里揉着芝麻的酥香,以芙滋啦滋啦地咬着,忽然声音下来,“其实大人能成为一个好官的。”
以芙等了许久没听到回话,撩起眼皮看去,见他单手支着下颚,似乎已经睡去了。
……
残阳如血,两人在莲客台上依偎而坐。
褚洲将她抱在玉镶金的台子上,挤入她合拢的双膝,不止地亲吻。他似乎极眷恋以芙丰厚的下唇,常常辗转于此,再艰难地分开。
以芙气喘吁吁,口中还残留着山楂微末的酸意,“大人不是好了,要带奴家来看看北陵王朝的景儿?”
褚洲“唔”一声,“你看罢。”
洛阳地处中原,四面环山六水并流,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以芙从高城之上俯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
褚洲便揽过她日渐臃肿的腰身,指着西面一处光秃秃的山地,是皇帝准备在那里建一处行宫,广纳天下美女。
他又指着横贯于城内的洛水,皇帝向来重视延绵益寿,派了不少渔民前往洛水中捞记载有帝王命数的灵龟,却并不给这些人分发俸禄。
以芙听了他的话,连忙垂目去看,见凝固的冰河之上果真移动着好些黑点。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在你看来,我是和皇帝一样的人。”褚洲似乎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平缓又淡然地陈述着,“不只是你,还有天下的人。”
“大人既然知道,为何不改?”
“即便他们在心里怎么厌弃我、痛恨我,又能耐我如何?还不是冲着我俯首帖耳,照样谄媚奉承?”
“若有一朝你失势了……”
褚洲挑唇,薄薄的唇瓣在橘红色的夕阳中染着异常秾丽的色泽,“只要处理了对我有威胁的人,我如何失势?”
“可是……”
“雀雀,你当真对我一点把握也没有?”褚洲叹了一声气,颇为失望地,“还是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么劣迹斑斑?”
以芙哑口无言,一时间还真不能违心地夸赞他,只好道,“大人以后少杀人,在奴家眼里就十全十美了。”
褚洲低应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芙推了推他的肩膀,含含糊糊地轻唤一声“大人”。一粒红艳艳的山楂嵌在她糯白的贝齿中,邀人采撷。褚洲一眼扫过,想做什么便顺着心意做了。
玫瑰色的晚霞镶嵌着一圈金边,无数道光线从云堆的缝隙里钻出来,如薄雾般笼罩在两人之间。以芙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两人好半晌才分开。
褚洲的唇瓣瑰丽,譬如蔷薇花初初绽放时的脆弱。他的额头抵在她的侧脸,亲了亲以芙微微上扬的下巴,也不让她看自己,“雀雀,我……”
“大人!”
苍扶见缝插针,终于刷了一波存在。
他原本也不想扰主子和美娇娘互诉衷肠,奈何军中要事亟待解决,等了好半点也没见到两人要分开的意思。前盼万盼得了个机会,忙不迭凑了上去。
褚洲眺目看来,“做什么?”
苍扶喉头一滚,犹豫地看了一眼以芙。
褚洲面色已是不豫,一边擦着袖口的点点糖渍,一边走了过来。
“昨个儿阿史那冲等人已抵达嘉峪关,臣也依照大人的吩咐,带了一只队伍过去。”苍扶一顿,声音略有些颤抖,“哪里想到这时候又跑出一列人,擒走了阿史那冲!”
“查出来是谁了?”
“臣无用,反被那贼人劈了一刀。等臣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早就拎着阿史那冲逃远了!”
苍扶抿了一口唾沫,看着褚洲手里面捏着的粉色芙蓉绢帕,“臣有一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大人是把心窝子往娘娘怀里揣,可不准她却拿着刀子捅……”
“照你这么,此事是她所为?”
“臣不敢笃定,只是这件事封的严严实实,怎会这般轻易地走漏风声。”苍扶声音弱下去,“倘若大人仔细问问她……兴许会讨出个结果。”
“这件事和她没关系。”
“大人!”
褚洲睨目,“还是你有什么意见?”
苍扶喏喏两声,最终退到一边。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云隙中透出,照耀在蜿蜒的河道里,洛阳街上有了冰雪消融的迹象。溶溶暖意也在以芙眼中化开,她歪头看过来,“大人怎么和苍扶侍卫悄悄话,着着还吵起来了?”
苍扶猛缩了一下脖子,涨成了猪肝色。
褚洲没什么,“回去了。”
“可刚刚大人不是要和奴家话?”以芙笑起来,软绵绵的笑容好似一根羽毛,一下下拨弄着受惑者的心弦,“大人完嘛。”
褚洲亦扬眉,“没什么。”
褚洲原本是想告诉她,等他杀完最后一个仇家,这辈子就再也不碰刀子了。然而阿史那冲在这要紧关头被人劫走,及时他再怎么替她开脱,心中还是存了几分猜疑。
那些话就没必要了。
听的人不在乎,的人显得可笑。
听的人在乎了,的人觉得虚假。
天地交汇处有一股股的乌云压上来,甚掠起一阵风。以芙瑟缩着肩头,乖乖地看着他把斗篷上的扣子一粒粒拧好。
“大人下次还能带奴家来这里吗?”
“能的。”
以芙转过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山头上清晰可数的几只乌鸦,也看了看冰封的洛水上的几个黑点,“等下一次来,就是春天了呀。”
她低头,背后镶着一圈兔绒毛的帽兜也随之坠落,遮住了她暗中微微发亮的眼睛。
她的春天很快就来了,世上也不会有褚洲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