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洪水 像从前一样
沈怀泽捂着衣袖先走了, 满面清涕的样子实在狼狈,不过秦遂还留在厅里。没多久里面传来争论,女声斥责什么隐瞒真相心机深沉, 男声则是痛骂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侍女借口往里面送茶, 见地上瓷片满地, 一片狼藉。
秦遂冷哼,甩袖就走。自此二人反目。
……
清幽午后,院子里人声寥寥。盼山推门而入, 见拔步床上酣然而睡的母子二人。郎君睡在榻里,幼地蜷在母亲的臂弯,这光景实在是太像从前了……
她作为贴身侍女,常入殿侍奉。纷扬深帐里以芙睡得满面酡红, 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泻在男子铁一样的臂弯。而和郎君五官如出一辙的男子昏昏睡着,从后紧紧地护着她……
真相大白后,盼山从前有多怨恨褚洲, 现在就有多同情他。然而以芙还是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在这几年里对褚洲只字不提。
盼山叹气,走上去推推郎君。
郎君揉揉眼睛就起来了,一点儿也没脾气地从榻上爬下来。他在母亲面前乖顺, 然而背地里摸鱼、上树掏鸟蛋, 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他走到屋外,记得今天是爹爹的祭日。
“我可以入宫吗?”
他有时候想爹爹想得睡不着了,就会到被人带到宫里去。宫里那位被万人拥戴的太后是他的婶婶,会带他到一座灵牌前。那时候他才能和爹爹会儿话。
盼山点点头,“走吧。”
青翠色的马车粼粼行至宫中,宫人们侧目看着却并不觉得稀奇。因为宫里的掌权人是秦遂,车里的公子似乎和他有些关系。
秦遂走到凤央宫的时候, 发现郎君在摇头晃脑地和林献玉卖弄,“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明。父亲给我取名秦旸,是不是因为母亲怕黑的缘故?”
林献玉摸摸阿旸的脑袋,心中酸涩。正巧秦遂听到了,冷冷嗤了一声,“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儿,关你母亲什么事?”
郎君嗖一声爬到林献玉怀里。
因他母亲告诉他,宫里的那个笑面虎叔叔不是什么好人。母亲不喜欢的人物,他也就不喜欢了。
郎君大声,“我要去见爹爹!”
“婶婶病了,让叔叔带你去好不好?”
郎君泪眼汪汪地看了一眼婶婶,见她倦容病态也不敢烦她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秦遂的屁股后。
秦遂心里别扭死了,觉得侄子和他哥哥一个毛病。喜欢守着几块死气沉沉的牌位,嘴里叽里咕噜个没完。
昔日被褚洲开凿的地道见了天日,秦遂大大方方地带着郎君走到重新修缮的祠堂里,鼻子一哼。
阿旸也一哼,扭着屁股进去了。
他仰头看着灵牌上的名字,颇为羞涩和想念地喊了好几声“父亲”。他稚嫩地向父亲述了自己的近况,又问道,“听丹阳有人面兽身的妖兽出没,父亲觉得是真的吗?”
他晃荡着腿,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父亲的回应,“我想去看看,可是……”
“想去就去呗。”
郎君一怔,继而瞪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叔叔,“你偷听人家讲话!”
秦遂只问,“想去丹阳?”
“你管不着儿。”
“你父亲也去过。”秦遂心里暗叹,这孩子真不愧是他哥哥的种。只不过他哥哥十六岁去的太原,侄子才三岁。
郎君听父亲去过,顿时产生与有荣焉的骄傲和光彩,可一想到自己的母亲……秦遂抖抖肩,满不在乎地,“我去和你母亲。”
郎君开心起来。
……
山水迢迢,以芙起初不愿路上的风吹日晒伤到男郎,然而抵不过他三番五次的撒娇请求,日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丹阳郡对以芙来是个伤心的地方,她不愿随郎君同往,就让会武功的飞寒在路上跟着。再听到宋璞玉恰好在临郡处理公务,心神终于安定。
古槐树浓荫匝地,将一道道光束切割成零零碎碎的灿灿斑点。微风晃动枝干,郎君看到娘亲的裙摆飘拂,随着马车的远离逐渐成为一个点。他在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娘亲了。
“娘亲不喜叔叔,可叔叔是个好人呀。”
飞寒笑,“大人的事情,谁的明白呢。”
郎君从窗边爬下来,抿嘴坐到飞寒的对面。他的双手轻轻搭在膝上,严肃道,“和我爹爹的事情,好吗?”
……
自从调皮捣蛋的男郎离家后,这座幽静古宅彻底沉睡下来。下人终日垂手瞌睡,有时候主子走过,才懒懒撩起眼皮问好。
以芙没工夫管这些。
她的心早就被千里之外的郎君牵走了。偶尔午夜梦回时,她下意识地摸向身边位置,然而触手冰凉。
某天夜里大雨如注,院里盛长的芭蕉叶哗啦啦被雨折断。以芙额上汗珠滚滚,雪色底衣亦被汗水泅湿,“盼山——”卧榻边一排烛火在青纱罩里招摇晃动,以芙摸索着爬下榻,身子不心被桌腿绊倒。
盼山冒雨赶来,“姐姐!”
“我梦到旸儿和大部队走散了,他在人群里一直哭!”她牢牢箍住盼山的手臂,美目求证似的盯住盼山,“旸儿出事了,是不是?!”
盼山哽咽,“江南一带出了洪灾……”
“郎君被卷入洪流,至今下落不明……”
盼山含着泪,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
“旸儿一岁的时候高热,就连医士都他活不下来了,他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两岁的时候坠入池塘,被下人及时救下……如今自然平安无恙,吉庆有余。”
盼山低声道是。
木板尚凉,以芙想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双膝软得不行。她在烛火中虚弱地笑了笑,“我即刻修书两封,一封送到凤央宫,一封送到钟离郡,但愿宋璞玉不被琐事绊住跟脚……另外再准备车马,我要去接旸儿回家。”
“姐姐,这恐怕不妥!”
如今大水破城,车马交通已经不便;大水过后,当地又忙于重建篱坝,赈济灾民。路途上的暗藏种种危险尚且不论,她过去之后见此哀景必然哭闹,反而添乱。
以芙木然,“是我不对。”
又道,“我会好好等着旸儿的消息。”
盼山见她趔趄起身,心中拿捏不定地询问到,“姐姐哪里去?”
“我去祠堂看看。”
在秦遂扶持幼帝登基后,他便将当年秦氏被帝王忌惮和被群臣栽赃的真相公之于众。很快他在从前的晋王府外修缮一座祖祠,气派程度令人咂舌。
雨声模糊了寥寥言语。
盼山出神地站在长廊下,看着这场烟青色的雨雾冲刷人世尘嚣。她还是听见里面微弱的悲泣,宛如远山缠绕的一层薄雾,一吹就散。
然而雨声微弱的时候,亦能听见里面凄楚的责怪与抱怨,“你既有本事化作恶鬼追随于我,夜夜入我梦境扰我,为何不救旸儿?”
人力在天命面前如此弱。如此心惊胆战了十五日,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钟离郡的信,称男郎已经救下,终究受了惊吓,日日挂念着娘亲。如今洪事已近尾声,问她能否来一趟。
以芙匆匆启程。
一路下来人死牲亡、庄稼毁坏、房屋坍塌,白茫茫的水波中泛着藻类植被腐烂的气息。大概是日夜的劳累奔波,以芙一病不起。
一众下人心眼里着急。为了避免人员过多在路上耽搁,此番南下并没有带多少医士。如今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正是用到郎中的地方,区区风寒无关紧要,以芙硬生生抗了下来。
“索性到了钟离郡。”
盼山双手合十,仰面对着青天大老爷忠诚参拜。她回头对上以芙无奈又趣的笑容,心中微赧,正要些什么的时候,远山忽而传来隆隆的雷声。
“又要落雨了?”
“并非是落雨。”以芙摇摇头,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见过无数的洪涝暴雨,恐怕这是土溜产生的声音。
她神色一变,忍住喉间刀扎的痛感对着外面的车夫道,“我恐西南方向有土走山,你尽量把马车往东南方向驱赶。快把车上重物舍弃,再遣几人在前查探有无丘壑。咳咳…快!”
车夫一时如临大敌,见面前女郎芙蓉面静稳,心中安宁不少。他吐一口胸中浊气,正要策马前行时,远远见一耄耋老人,手中牵了两个女娃娃跌跌撞撞地跑来……
这情形,定然是来求助了。
车厢狭窄,顶多坐下两人,更何况是老人家还带着两个孙女。盼山搀着女郎下车,走到后面才抱怨,“姐姐都病成这样吧……”
以芙示意自己不碍事。然而两个孩子顽劣胡闹,一个闹着肚子饿一个闹着头疼……硬生生地拖垮了前进速度。
群山深处百兽震惶,呦呦嚎叫不绝如缕。只见一片苍翠山林訇然折断,浊黄色的泥浆硬生生改变了路线,呼啸而来……
以芙双目浊杂,整条身躯被来势汹汹的泥浆冲散冲垮……她的耳中口中浸满了苦涩的泥浆……隐约看见面前男子灰白色衣袂飞扬。
像从前一样,像梦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