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真相 傻嫂嫂
天青色的浩渺远山中沙沙落雨, 浸湿脚下的土地。褚芙被两个随行侍卫按住肩,干瘦皲裂的手指插入泥泞的草皮。她昂着一张皮肉包裹的头颅,喉间猝然发出一声阴森冷笑, “怎么, 你让鞠蛟把我带走, 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了?”
褚芙脸上已经瘦得没了二两肉,黑漆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太灵活地滚动着。她的唇上有一个撕裂的豁口,随着话的动作淌下一串唾液。
“是你杀了阿兄——”
“阿兄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郎君揪着眉头还在哭, 两只粉拳紧紧地攥着,难得见他这样闹腾。大多数时候他都很乖,窝在襁褓里吐着奶泡儿。
褚芙被人往下按去,她的脖子紧紧地贴在地上, 是以喉咙里的一句句阴狠诅咒也变得模糊。但她青光毕露的眼睛在郎君身上来回梭寻,无声地责骂——
孽障!野种!
以芙看了盼山一眼,让她把男郎抱回到车里。等到婴儿长啼舒缓下来, 她才正目朝地上的人看去,“我不知你是如何听到我的消息,如果你是为了褚洲而来,我劝你放一放心思。他犯的是弑君叛国之罪,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左右都是死, 我杀和他杀有区别吗?”
烟雨蒙蒙,整片苍翠竹林在半晴半雨的天空里展开一幅婉碗画卷。面前的女人静默地伫立着,妙目含笑,眼里神色却又虚散。
看起来是一具行尸走肉。
褚芙心中愤恨。
得知阿兄死讯的那天,她难过得快哭瞎了眼,她难过得满地滚,凭什么这个罪魁祸首生下野种后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她也让她一起痛!
让她跪在阿兄的灵牌前忏悔!
褚芙的牙齿咯吱咯吱地颤。她挣扎着爬起来, 深陷的眼眶里迸射出仇恨的火焰,“世上知你身世的人寥寥无几,你可知为何?!”
青紫色的闪电恍如游龙之尾,掩盖住雨霁的半边天。褚芙羸弱的身躯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晃晃,“我的阿兄何其傻!”
……
这雨来就来。
盼山擦着以芙的湿发,又探手摸了摸她的前额,满目忧愁。她撩起车帐往外面一看,见褚芙没了踪迹,地上的两道拖痕被雨水冲了干净。
盼山惆怅着,想问又问不出口。
以芙蜷在兔毛大氅下,褪了衣裳的纤细身子在不住地颤。偏偏才生了郎君没几天,从此怕是落下病根了。
“姐姐……”
以芙闭目,挂在长睫的水珠涔涔滚落,仿佛她像是哭了一般。然而众人都知道她是没有哭的,因她的眼底没有丝毫悲怆或者动容的情绪,只冷冷的遥望窗外群山。
可开口的时候还是有了破绽。她的声带嘶哑着,宛如杜鹃啼血的尖锐,“去请沈怀泽来一趟。”
是沈怀泽,不是恭敬的沈先生。飞寒和盼山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疏远冷漠,一时间不明褚芙到底和她了什么。只能连忙起身,找人去请沈怀泽。
在以芙平安生下郎君没多久后,沈怀泽也请辞从宫里离开。不过他并没有回到太原郡,反而继续在京城里经营医馆。
沈怀泽匆匆赶来,青袍上溅满泥点。他见以芙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掰着手指头玩儿,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变得不安。
她身上有某个死去之人的影子。
就从她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头的样子,偶尔流露出的不耐烦的样子,又或许是她此刻挑起眉梢清泠泠看过来的时候。太像那人了。
沈怀泽听到自己心脏鼓的声音。
有下人端上果盘清茶,只是请沈先生来看看郎君的心脏,但因为郎君睡下了,请他等等。
以芙和他闲聊,“沈先生在太原是个有名气的医者,在太医院就职也能享受无尽荣华,怎么甘愿民间做个平平无奇的医者?”
沈怀泽没有宋璞玉的灿莲之舌,平生呐呐不善言辞。他捏紧袖中的手,缓缓道,“京城人才济济,我可与别的医者相互学习,丰富学识。”
以芙背后垫一软枕,撑着下巴看着倾盆大雨,“每每看到先生,我总是想起故人。又是在这种引人惆怅的季节,感慨未免多些,您是吧?”
沈怀泽仿佛遭了千百只虫蚁啃噬。他“嗯嗯阿阿”应了几声,便起身去找郎君。转身往偏堂里的走的时候,他听到了满腹失望的一声:
“阿兄为什么不认我呢?”
“阿兄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那阿兄为什么在我生产后总躲着我呢?”
沈怀泽下颌倏然紧绷。他僵硬地转过身,见她的眼里的失落汇聚在一起,再一次喃喃地询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未修缮完成的大厅略显朴素。以芙一袭白衣曳地,漆目红唇,仿佛夜色中的鬼魅误闯了民间宅。她低落地笑笑,“难道真和爹爹娘亲有关吗?”
沈怀泽怔在原地,脸色苍白。
“阿兄为什么不敢与我相认?”
伴随着隆隆滚雷,一道狰狞白光在夜幕里劈开,照在以芙身上。她的脸那样苍白、嘴唇那样红……一个厮闯进雨幕,朗声秦公公来拜见。
以芙微笑。
她身边的侍卫都是秦遂派过来的人,他知道路上发生意外倒是不足奇怪。只是让秦遂这么一个冷心冷欲的人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
她笑容和善,“快去请他进来吧。”
沈怀泽恍惚地摊在座椅上。他看着以芙笑语吟吟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来时候拽着自己袖子的妹妹,再往前,是无数个妹妹……无数声稚嫩的啜泣……撕心裂肺的哭喊……
以芙自始至终笑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即将揭露的真相,只是一味地牵动唇角。因那人也一直都是咧唇微笑的,难过时低声笑,高兴时朗声大笑,愤怒时嗤笑……仿佛微笑的时候才不会被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秦遂在绕过游廊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容貌服侍。既然听了有外人在场,合该理得体面些。他这么想着,悠悠啜了一口茶,“褚芙和嫂嫂了多少事?”
以芙皱眉,因秦遂一声“嫂嫂”。但她已经无暇纠正他的错处,也不肯袒露自己知道了多少,只试探回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既然嫂嫂都知道了,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秦遂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又慢慢地坐回位置。他又拿起茶托,撩目朝另一边不断颤栗的青年男子看去,“要不你先?”
沈怀泽把脑袋埋在衣领里。
秦遂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你造的孽,畏畏缩缩怕个什么劲儿?你既然不想,咱家就替你了?”
他的干脆,“沈大洪是你杨嬷嬷同母异父的兄弟,专门替她搜罗年轻漂亮的女孩。满月阁里的姑娘大多数都是沈氏夫妻诱拐的。”
以芙摇摇头,“不可能。”
她想到父亲带着她去爬山,娘亲给她哼童谣……以芙试探地看向沈怀泽,近乎央求,“爹爹娘亲不会是这种人!你话啊阿兄!”
沈怀泽抱膝流泪,“雀雀我……”
“嫂嫂从前让我调查身世,我那时对你有所隐瞒。左氏膝下无所出,一直盼望着能有个男孩,可惜天不遂人愿,当天夜里产下一个女婴。当时沈氏身怀六甲,隔天夜里也产下一女。”
“你可知道兄长为何隐瞒你的身世?”
秦遂悲怆一笑,“当年左氏和沈氏夫妻许下一个约定。如果沈氏能生下男婴,双方易子。左氏利欲熏心,认了你之后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以芙只静静地坐着,像一具雕塑。
“生下女婴后这比交易自然谈不成,只是沈氏夫妻实在是……”秦遂琢磨了一下措辞,“刚出生的婴孩五官模糊,沈氏便把两家女儿掉包了。你由此在沈家长大,而左家的假千金在五岁时被诱拐,至今下落不明。”
“他们对我这样好,怎么可能……”
“论调.教女人,杨嬷嬷在太原可以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她见你自容貌清丽出挑,便专门让沈氏夫妻照顾你,等你及笄那年送出去,专供口味特殊的权贵玩乐。”
以芙木木的坐着,脑海中浮现出父母亲慈祥的笑容,偶尔是他们大声呵斥的样子。沈氏父母不让她读书,也害怕让她读书。读了书学了识,那便不好掌控了。
她呆坐着,如置冰窟。
“雀雀对不起……”沈怀泽抹着眼泪,始终不敢直视以芙呆滞的目光,“他们拐卖幼女的时候我还,只知道家里来了又走了许多妹妹,长大了才知……是我沈家对不住你……”
以芙在这时候想起褚洲。
“他知道,从未告诉过我。”
“昔日你问我,褚洲是怎么知道他的心窝子长在右边。”秦遂撑着头,仿佛在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过去,“父母双亡、手足背叛,走到哪里都被唾弃、被耻笑、被厌恶……咱家哥哥往胸上捅了十几刀,没死成,才知道他的心肝长右边。”
秦遂叹气。
似低落、似伤怀、似无奈地——
“傻嫂嫂,他怕你走他的老路呀。”
从某一方面来,以芙的身世似乎更可悲。她从出生就面对着亲人的背叛和谎言,若她有一日知道养父母、亲身父母都不曾期待她的到来,心中绝望可想而知。
傻嫂嫂,他是怕你难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