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传来了清脆的鸟啼,薄光透过窗纱投在案几上，照着那上面的两封书信，像镀了一层夜里才有的辉华。

    尹秋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将两封信笺拆开看了,对满江雪：“一封是傅湘的,一封是义父的。”

    满江雪沏了茶,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尹秋把书信搁下，跑到她身边盘腿坐着，替她换药。

    “写了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傅湘走了，但没去哪里，只要四处游历,往后还会给我来信。至于义父……他要派人来接我,估计会去梵心谷。”

    满江雪“嗯”了一声，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尹秋低头喝了，表情看不出悲喜,问道：“我要去吗？”

    “去，”满江雪,“当然要去。”

    尹秋拌好了药膏，摘了满江雪臂上的绷带,用手帕沾着淡酒给她洗了洗伤口，：“前几天还在愁这个,没想到义父这么快就要来接我了。”

    “他应是和梦无归见过面了，”满江雪，“又是好些天过去，你该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尹秋：“我好紧张。”

    满江雪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平静地：“没什么好紧张，他是你爹。”

    “他长什么样子？”尹秋控制不住要出神，回想着公子梵的面貌，“我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我娘多一点？”

    满江雪想了想，：“单论相貌，你像师姐多一点，但论性情，你更像尹宣。”

    “那我见了他，要些什么？”尹秋很茫然。

    “什么都可以，”满江雪，“你弄疼我了。”

    尹秋只顾着思考别的，忘了手上的事，闻言赶紧把手帕挪开，动作细致地给满江雪敷药。尹秋一颗心七上八下，时而跳得飞快，时而又沉下去，她努力让自己保持专注，替满江雪缠好了绷带才又低声道：“完了，我冷静不下来，怎么办？”

    满江雪正要出言宽慰，忽听一名弟子入了殿来，隔着帘子道：“尹师姐，宫门口来了辆马车，是梵心谷的人，是来找你的，快出去看看罢。”

    “这么快？”尹秋没忍住慌了神，急忙站起来，无措道，“我、我都还没……等一等！让他们等我一会儿！”

    那弟子应了一声，回去传话。尹秋踱着步子，一下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满江雪：“束发更衣，东西就不必带了，你去了那边以后应该什么都不缺。”

    “哦……对对，束发更衣。”尹秋念念有词，手忙脚乱地换了套干净衣裳，对着铜镜整理好了仪容，还不忘将蛊毒的解药翻出来揣在身上，她往门口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扑进了满江雪怀里。

    “论剑赛都没见你这么慌张过，”满江雪失笑，“又不是头一次见面了。”

    尹秋唉声叹气道：“我也奇怪呢，时候没定性，害怕这，害怕那，但跟在师叔身边长大以后，我其实把你的作风学了好些，已经很少有什么事能让我慌成这样了。”

    “这不一样，”满江雪拍着她，“亲人分散，久别重逢，慌乱是人之常情。”

    “那师叔怎么不收拾一下？”尹秋抬头，“你没换衣，也没束发，要这样直接出门吗？”

    满江雪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不同行，我只送你。”

    尹秋不免感到失落：“为什么？”

    满江雪：“你们父女相认，我不便在场，该给你们独处的空间。”

    “可师叔又不是外人……”尹秋，“你不陪着我吗？”

    “你爹陪着你，”满江雪，“这还不够？”

    尹秋闷了片刻，倒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只好趣道：“我知道了，师叔是害怕了，你不敢见他。”

    “嗯，”满江雪顺着她的话道，“你对了，我的确不敢见，聘礼都还没备好，这么快就见面我确实没什么底气。”

    听见“聘礼”二字，尹秋神色微愣，继而红着脸道：“什么呀……”

    满江雪笑了起来，又揶揄道：“再情敌相见，少不得要上一场，我和你爹若是起来，你帮谁？”

    尹秋傻了：“别胡八道了！我自己去还不行吗。”

    “那就别耽搁了，”满江雪不再逗她，拉过尹秋的手，“趁着时日尚早，快去罢。”

    尹秋心情复杂，一想到公子梵这时候就在宫门口等着，心里真是又欢喜又忐忑。她脚步拖沓，被满江雪带到了廊子里，正要下阶时，尹秋又拽着她回到殿里，把门关了起来。尹秋：“师叔真的不陪我一起去？”

    满江雪见她关了门，便倾身靠近尹秋，抵着她的额头：“你只为自己想，也该为你爹想，你觉得他见了我，会不会也无所适从？”

    “但我这一去，可能不会很快回来，”尹秋抠着手指头，支支吾吾地，“我、我会想你的……”

    满江雪眼眸低垂，看着尹秋面色微红，像染了一层红霜，望着她的眼神里噙满了依恋与不舍。满江雪温声软语道：“这是自然，我也会想你。”

    疏香袭来，冲淡了苦涩的药味，尹秋顺手勾住了满江雪的脖子，在她侧脸贴了贴，：“那我要走了，师叔是不是……”

    肌肤相触，传来了细腻光滑的触感，满江雪单手把尹秋环在怀里，明知故问道：“你要什么？”

    尹秋看了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移开，声若蚊呐道：“我要……我要师叔亲我。”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站起身来：“每次都是我亲你，你怎么不主动亲亲我？”

    尹秋：“那你还站这么直，我个头没你高，亲不到。”

    “那我给你端个凳子来，”满江雪侧身，“等着。”

    “倒也没这么费劲！”尹秋缠着她，红着脸道，“你抱一抱我，或者弯弯腰不就行了？以前不都这样么。”

    满江雪一本正经道：“我手疼，腰也疼，你自己想办法。”

    “别欺负我了！”尹秋抓着满江雪不放，催促道，“快一点嘛！时间不够用了！”

    她着，原地跳起来，满江雪眼疾手快地单手将她一接，把人稳稳搂住，尹秋便抬高了腿圈住满江雪，猴子似地挂在她身上，随后尹秋垂下了头，对准那张因着伤病而不如往日红润的唇亲了过去。

    殿里燃着灯火，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了纱幔上，风一吹，纱幔轻柔翻飞，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满江雪不久前才喝过药，口齿间的药味还没散，尹秋一大早就吃了半包蜜饯，她是甜的。满江雪尝到了她的味道，觉得这点甜刚刚好，不会太腻，也不会太淡，能恰到好处地掩盖掉她嘴里的苦涩。

    一吻作罢，尹秋抬起头稍稍离远了些，看了满江雪一会儿，又凑过去亲了她一下，心满意足道：“盖了章，师叔就是我一个人的。”

    满江雪仅用一只手也能把尹秋抱得很紧，闻言，她也回了尹秋一个轻轻的吻，：“有来有往，你也是我一个人的。”

    “我不在宫里，师叔每天都要想我，”尹秋，“不准想别人，也不准看别人。”

    满江雪：“别人是谁？”

    “所有人，”尹秋，“喜欢师叔的人可多了，他们只是不而已，我可都知道。”

    “那也没你多，”满江雪，“从就给你收拾烂摊子，到现在也还不省心。”

    “又在胡八道！”尹秋气地咬了满江雪一口，“我哪儿来的烂摊子让你收拾了？现在又是哪里还不省心？”

    满江雪如数家珍道：“才进宫没几天就招惹上一个丁怜真，之后这几年也多得是人向你示好，男弟子不少，女弟子也有，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摆平？至于现在，也还是有的，但我不告诉你是谁。”

    不等尹秋追问，满江雪又道：“傅湘与你关系这般好，一个荷包戴了那么多年都不换，南宫悯也对你别有不同，我在魏城都看见了，还有宫里，就我知道的也还有好几个老是惦记你的，这些不是烂摊子？”

    尹秋震惊道：“傅湘跟我只是好朋友，南宫悯对我的不同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但她是我姑姑，她对我有耐心也只是出于长辈对辈的关爱而已。再宫里，宫里又有谁？我本人怎么不知道，师叔别瞎了！”

    “是你在瞎，”满江雪道，“你不放心我，我更不放心你，这趟出了门去，不定会遇见比我更好的。”

    “才不会呢！”尹秋哭笑不得，“我方才是开玩笑的么，师叔就会戏弄我，反正我不过你。”

    满江雪：“诚然我也是开玩笑的。”

    “不理你了。”尹秋从她身上滑下来，脸上却是带着笑。

    “好了，不闹了，”满江雪重新牵过她的手，踢开了殿门，“早点过去，别让人久等。”

    两人相携而行，离开惊月峰朝宫里行去，此时虽然天色还未亮透，但四处都已走动着弟子们的身影。明光殿的废料已经被清理干净，请来的工匠正在领着人重修殿宇，除了这地方，宫里别处都并无什么改变，可尹秋路过那里时，却仍旧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随着那熟悉的宫殿坍塌在了浓雾里，再也寻不到当初的痕迹。

    腕间的佛珠传来一阵淡淡的檀香，尹秋垂头看了一眼，顺着长阶一路下行，她站在望天道场回头望去，那里少了明光殿飞翘的檐角，只露出苍翠生机的云华山峰，隐在早春的雾里，像披了一层薄薄的纱衣。

    “我叫人将掌门师姐的骨灰送去了魏城，”满江雪也回了头，她像是知道尹秋在想什么，“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

    尹秋：“谢家已经没了，要将她葬在何处？”

    “谢夫人的坟冢还在，不难找，”满江雪，“过去这些年，我忽略了很多人，现在回想起来，年少时候太过自我封闭，受了师父和三位师姐不少照拂和关心，却没能回报她们什么，今天这结局，我亦有过。送她魂归故里，与亲团聚，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但也不为自己心安，只想圆她一个梦。”

    尹秋：“梦？”

    满江雪“嗯”了一声：“魏城那套宅子，她买了很多年，却一次都未入住，”顿了顿又道，“怀薇跟我，掌门师姐在火化前，身上还揣着那套宅子的地契和钥匙。”

    尹秋沉默。

    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守门的弟子又过来通报了一声，越靠近宫门，那外头停着的马车也就越清晰。尹秋手心冒了点汗，攥着满江雪直往她身后躲，然而走出宫门却不见公子梵身影，来的竟是沈忘。

    “满师叔，尹姑娘，”沈忘颔首致礼，解释道，“义父原想亲自来接尹姑娘的，但他身子不好，在金淮城旧伤发作，受不起舟车劳顿，只得先赶回了谷里，此次上路由晚辈来护送尹姑娘，还请满师叔不要担心。”

    “义父不好吗？”尹秋先是松了口气，后又担忧道，“他的伤到底如何了？”

    沈忘长叹一声，苦笑道：“本就需要静养，但梦堂主之前非要与义父亲自会见，义父没办法，只能强撑着出来奔波了这些日子，前不久又挨了梦堂主一剑，实话，情况不大好。但谷里有位神医坐镇，是义父过去结交的好友，有他在，义父倒是出不了事。”

    听他这么，尹秋也算宽了点心，沈忘主动挑了帘子，吩咐随行弟子们上了马去。尹秋：“师叔，那我这就走了。”

    满江雪摸摸她的头，：“去罢，路上心。”

    “宫里还不平定，事情多，师叔身上的伤短时间也还好不了，你别太劳累，”尹秋，“有什么事就让陆师姐和白灵去做，等我回来。”

    满江雪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两人对视着，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尹秋后退几步，作势要转身，却又在下一刻朝满江雪跑了过去。

    她踮起脚，仰脸在满江雪唇上吻了吻。

    守门的弟子们得见这一画面，都慌里慌张地别开了脸，沈忘举着帘子的手一僵，表情错愕，连忙也将视线移开了。

    “我主动亲你了啊……”尹秋强装镇定，松开了满江雪，没看其他人的反应。

    满江雪双眼含笑，忍不住又捉弄她：“有么？我怎么没感觉。”

    尹秋：“不理你了！”

    满江雪低低地笑出了声，扶着尹秋上了马车，沈忘唯恐与满江雪有目光碰撞，赶紧一个飞身落去马背。尹秋在车里坐下，又撩开窗帘看着她，叮嘱道：“要按时吃饭喝药，别老睡懒觉，多起来走动对身体有益。”

    “知道了，”满江雪，“春日寒凉，记得添衣。”

    尹秋露了个明朗的笑脸：“师叔也是。”

    道了别，该的话也都了，满江雪伸手在尹秋头上拍了拍，颔首示意沈忘可以出发了。沈忘冲她抱了一拳，即刻马朝前方行去，马车开始摇晃，行在后头的随行弟子也都开始动起了身，尹秋趴在窗口一直望着满江雪，直到蜿蜒的山路拐了个弯，重重枝叶遮挡住了宫门口的风光，尹秋才放下了帘子，靠去车壁合上双眼假寐。

    ·

    顶着同一片天，苍州的荒山里却在落雨。

    雨珠挂满亭台，静室微凉，屋子里没点灯，光线稍暗，公子梵跪坐于几前，为对面的人沏了杯热茶。

    那是个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僧人，颈间挂着一串佛珠，手里捏着把蒲扇，生得慈眉善目，语气却异常火爆：“老子在你这山沟沟里待得浑身都不舒坦，到底走不走？给个准话！”

    公子梵今日没戴面具，曝露在天光之下的脸显得过分苍白，他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大师云游四海，阅尽繁华，我这地方简陋清寒，委屈您了。”

    “你少跟我这些客套话，我入世从来不为什么狗屁繁华，”僧人神色不耐，拿扇柄敲着桌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若还下不定决心跟我走，我把话撂这儿，你这身子还能活上三年五载那都是上辈子积了德。我这人就这脾气，不论什么地方顶多待上十天半月就得走，你要我留下来给你治病，你想都别想。要么随我一道去，要么就窝在此处等死，你自个儿做决定罢！”

    “女正在路上，过不了几日就能到，”公子梵言辞谦逊，拱手行了一礼，“还望大师通融通融，多给在下一些时日。”

    僧人瞧着他，叹一声：“红尘俗物，快些舍去罢，你这些年早已心力交瘁，又逢此劫难，总有油尽灯枯之时。我劝你数回，你总也不肯听，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佛不渡你，我来渡你，然你这般执着，若还听不进去，连我也要没法子了。世人多为尘缘所困，亲也好，情也罢，来来去去，终是一场空，你历经这许多，怎的还看不明白？”

    春雨淅沥，顺着斜风飘落进来。公子梵转头望着青天，眉宇温润：“大师境界非我能比，要斩断尘缘，实为不易。这是最后一桩心愿了，等我了结，自会随大师上路，除此以外，我再无牵挂。”

    “最多半个月！”僧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你若还想活，半月以后就来庙里寻我，你不来，我可就走了！天大地大，随走随留，连我自己也不知我究竟会在何处落脚，你若是错过了去，那你我二人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你好生斟酌罢。”

    罢扔了张药方子在桌上，伞也不要，就这么踩着泥泞出了门去。

    “义父，大师怎么走了？”一名弟子见那僧人头也不回地离去，连忙进了屋来。

    公子梵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书案，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交到那弟子手中。

    “这信往哪里送？”弟子问。

    公子梵静默良久，末了才叹息道：“往云华宫送，”他走到门边，伸出手接了一捧清凉的雨水，又道，“满江雪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