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棠羽离开后，树林中更显安静沉寂，只有枝头几只鸟正叽叽喳喳叫着， 谢莹舟抬头去看那些扰到她思绪的鸟儿， 只见它们的羽毛蓬松成一个绒球，正挤在一起取暖。

    谢莹舟静静看了它们片刻， 便将目光投向树林中的某个角落，问， “怎么了？睦。”

    刚刚被棠羽刺伤的肩膀正快速愈合着， 甚至连沾在衣襟上的血渍，也很快消失。

    穿着枣红棉布长袍，女扮男装的国君殷睦出现在树林中。

    “雅儿姐姐， ”殷睦显然已经迟疑了很久， 所以一见到谢莹舟，立刻将口中憋了许久的话语了出来， “母后快要不行了， 你真的不去见一见她么？”

    长柳逐风自从几年前在天齐君陨落秘境里面被叶无渐重创之后，便如江河日落，每况愈下， 如今已经是撑无可撑了。

    殷睦知道她只是想留最后一口气见谢莹舟最后一面，可能是有些话想要交代谢莹舟， 但后者却一直不肯去见她一面。

    “父皇呢？”谢莹舟不置可否， 只是转身往树林外走去。

    殷睦跟了过去。

    “父皇还在门后面，姐姐要先去见父皇？”

    “是，父皇才是快撑不住了。”谢莹舟看着远处高耸的城墙， 眼里已经没有了初次见到这浈阳城墙时的惊诧与希冀， “父皇颁布的那个奇怪的敕令， 就是要周边国家的百姓都能进入秦贞成为秦贞的国民这条敕令，你知道原因吗？”

    “他进入门之前跟我，昆仑倾顶之时，只要是秦贞的国民，天齐君都会救下来。”

    “是的，这是天齐君与殷氏之间的交易，不过秦贞国民不包含那些修仙的人。”谢莹舟颔首，两人边往浈阳内城走去，“变神之后，天齐君会将秦贞隔绝在神魔战争之外，到时秦贞国民要出国旅游，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莹舟着着，笑了起来。

    殷睦却愁眉不展。

    “不过也是因为祖魔不在意凡人的死活，只要秦贞没有值得祖魔关注的事物存在，他们也不会非要毁灭不可。”

    “那无渐姐姐怎么办？”

    “这个由我来操心就好了。”谢莹舟回答，两人又沉默走了一段路，回到内城时，特意绕去了法察院看了看。

    谢莹舟再次看到挂在法察院门口上方的石螺，这是来自北海的一种没有心智妖物，能够通过母螺来传播人声，是这个世界广播一样的事物。

    “其实我一直很想玩一下那个，等下回宫能让我玩一下吗？”谢莹舟指着石螺问当国君的妹妹。

    “可以是可以，”一直思绪乱成一团的殷睦见谢莹舟现在还在想着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些没脾气地点头，“不过姐姐想对大家什么？”

    “没想好，跟大家声招呼也行。”

    两人看过了法察院，继续往王宫走去。

    “对了，你们对外还是长公主在闭关？”

    “是。”殷睦有些难为情，长公主殷雅已经不可能回来，可难道要她长公主死了么？

    这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哈哈哈，”谢莹舟大笑，“天天闭关，大家肯定在议论，长公主殷雅都闭关成老姑娘了。”

    “不会的！”殷睦的脸也红了，“大家对修仙者的年龄长幼本来就不在意。”

    “那就跟大家我闭关出来了。”

    “我会让人准备，姐姐要什么时候？”

    “就等会吧。”谢莹舟任性妄为，殷睦头疼地摸了摸额角。

    “好吧……”

    “对了，奶奶最近怎么样？”谢莹舟想起她那个有些重男轻女的太后奶奶，问道。

    “身体也不太好了，姐姐要去见太皇太后？”殷睦奇怪，他们自幼就跟太后不亲，除了必要的问候请安，很少去见她。

    “其实就算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用过庄周梦蝶之后，你们给我的印象都变得很模糊，你跟父皇还好，毕竟后来有相处过一段时间，奶奶跟其他弟弟妹妹，是真的没什么感情了。”随着她们靠近王宫，远远就看到她们的巡逻卫队，立刻跑过盘问，却又在见到殷睦之后惊慌失措，下马跪拜。

    “我知道的。”殷睦回应谢莹舟的话，挥了挥手，那巡逻卫队的队长立刻跑在前面，为她们开路。

    两人在原本森严的王宫中，如入无人之境，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扰她们姐妹二人的聊天。

    “之前太皇太后跟我，她听你找了个女人，她气坏了。”

    “我故意让她知道的，就是要气她，我不喜欢她对你指手画脚。”

    一直紧绷着的殷睦听到这句话，嘴角终于有了点笑容。

    “那我先去找父皇，等会再回来找你。”谢莹舟停下脚步。

    “好，我，去给你准备石螺。”殷睦有些苦涩地到。

    “你有跟父皇好好告过别了吗？”谢莹舟确认般地问。

    “有。”殷睦垂下眼帘，夕阳西下，她孤零零地立在谢莹舟面前。

    殷莹然早在几年前，就跟她过，以后的一切，都只能殷睦自己去面对。

    谢莹舟没有做过多的逗留，也没有一句不舍的话语，她只是摸了摸殷睦的脑袋，之后直接散成无数墨绿色的光点，消失在后者的眼前。

    ……

    等谢莹舟再次出现，她正处于一面巨大巍峨的青铜镜前，这里是一个犹如渡厄之府的地方，远处的夕阳照在这面犹如擎天之柱的青铜镜上，波光粼粼，里面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

    谢莹舟走到镜子面前，身形在这面镜子面前，渺如虻。

    “父皇。”谢莹舟轻声喊了一声，便跨步走进那扇青铜镜里面。

    青铜镜的表面荡漾得更加剧烈，谢莹舟消失在镜面中，她看到镜中有一个黑色的牢笼，而昔日威风的殷莹然整个人正血肉不全地抓着在牢笼上，在他身后，不断有满是白骨的手在抓着他，那些手千奇百怪，或长或短，直把殷莹然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但他却依旧没有放手。

    “父皇。”谢莹舟走到殷莹然的面前，那些只剩下白骨的手立刻像牢笼深处的黑暗褪去。

    眼睛紧闭的殷莹然睁开眼睛，眼中带着笑意，他朝谢莹舟伸出一只裸露着白骨，鲜血淋淋的手。

    谢莹舟立刻握住他的手。

    “雅儿知道这都是些什么吗？”即使是浑身狼狈血污，殷莹然却没有半分颓然。

    谢莹舟往牢笼深处看去，“是殷氏千年来为天齐君杀死的修仙者。”

    “是了，血债血还，每个掌管九幽之门的殷氏子孙，都要日日受着牢笼剃肉切骨之害，我杀的人最多，这一年来，已经出不去了。”

    而这一年，他就一直立在牢笼后面，忍受着那些白骨的抓挠撕咬，等着谢莹舟的到来。

    “以后不会再有殷氏的子孙要受这种苦了。”隔着牢笼，谢莹舟双手握住殷莹然的手。

    “劳资半分不欠天齐君，就是对不起你跟阿离。”殷莹然伸手轻抚谢莹舟的脸，“让你们一直以来都过得这么不开心，实在是愧为人父。”

    “我们从没恨过父皇。”谢莹舟闭眼，将殷莹然那只没有温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白皙的皮肤上立刻印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殷莹然看着眼前这个即陌生又亲近的女儿，终于是有些动容。

    现在的谢莹舟，已经失去了人的感情，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用目标与理智在支撑着她，但当她表现出深情与不舍的时候，殷莹然却又感觉到，女儿那些凡人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着的，只是它们变得很遥远而已。

    “祖魔来袭之时，你算怎么做？”殷莹然定了定神，没有将自己那种感觉出来。

    “我会用灵气催生草木，将整个秦贞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笼子，到时神魔的战争，就算波及到秦贞，伤害也会被阻挡在外面，秦贞国民依旧跟平常一样，只不过不能去别的国家，这个时间将维系到神魔之战结束。”

    “祖魔不会故意来破坏？”

    “古神没死之前不会，而且他们也没有摧毁秦贞的必要，神魔从来都没有厌恶凡人，他们只是觉得凡人微不足道而已，那时的修仙者，也都将失去灵气。”谢莹舟温和而详细地回答殷莹然的问题，这是天齐君与殷氏的交易，她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

    “那之后呢？”

    “之后我们必定会彻底消灭祖魔，天尊与释藏佛的本体也将离开这里。”

    “我问的是你之后会怎么样？”

    听到殷莹然这么认真的提问，谢莹舟反而迟疑了起来，有点混淆了谢莹舟与天齐君之间的界线，她抬眼去看牢笼高处，思索了片刻，觉得殷莹然多半问的是谢莹舟。

    “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会让我的众多分/身行走于人间，这样能巩固天齐君的人性，虽然可能不太需要，不过这样无渐会放心一点……到了那时，我的人性能随意分割出去，不过你知道的，有些东西还是会变得跟原来不一样……然后本体会留在不扰到凡人的地方，我会让那些我喜欢的人重新投胎……”

    到这里，谢莹舟再一次混淆了她与天齐君之间的认知。

    “我会让他们重回人间，父皇想投胎，还是做我的九幽鬼王？”

    “……自然是投胎。”

    “那便让你投一世就够了。”

    “什么叫就够了？”

    “因为我想让父皇成为九幽鬼王。”谢莹舟笑着，一双明亮的眸子不再刻意隐藏起其中的神意，此时里面已然装尽世间所有星辰，至高疏远，犹处于九天之上。

    殷莹然默默看了一眼这样的谢莹舟，白骨森然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捏住她的脸。

    “嗯？”谢莹舟被掐得有些莫名其妙，柔软的颊肉被殷莹然扯得变形，她歪着脑袋，去看自家父亲，好像还是时候那个被父亲捉弄的女孩。

    “女儿，再见了。”

    “好，再见，父皇。”

    “希望你以后都平平安安的。”殷莹然同时松开捏着谢莹舟的脸颊的手跟抓着牢笼的手，跟他女儿道别，之后整个人被身后那些再次冒出来的无数只手拖进黑暗。

    谢莹舟看着殷莹然消失在黑暗之中，转身往来路走去，而当她从青铜镜中走出来的时候，那边巨大巍峨的青铜镜立刻消失在她的身后。

    刚刚一切发生，便如同一滴水滴回到海洋，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快得让人触不及防，快得让人连情感都无法释放出来。

    谢莹舟又怔怔站了一会，然后才抬头去看远方的夕阳，觉得现在天色还早，浈阳的百姓应该在准备晚饭了，这个时间，自己正好借着石螺，跟大家聊天。

    不过聊什么好呢？

    作者有话：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