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莹舟眼中， 世间女子之美，有着千千万万种形态。

    叶无渐姿神端严，卓有余妍很美；秦月秀美温柔， 豁达开朗也很美；棠羽杀伐果决， 眉眼如剑很美；谢庭书暮年白发，湛然若神当然也很美；还有， 当国君的殷睦穿着龙袍处庙堂之高很美，卖炊饼的吴梨穿着粗布麻衣位市井之间也很美……

    她认识的每个女子， 都有独属于她们自己的美。

    不过谢莹舟认为自己身上并没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管是性格还是容貌， 它们没有一样是独属于她自己的，身体是长柳氏与殷氏专门培养出来的神匣，性格是在长柳逐风分厘毫丝的精准调试下被培养出来的， 就连她这张脸， 也长得跟她憎恶的长柳逐风有着六七分像。

    谢莹舟躺在床上，耳边听着叶无渐平稳悠长的呼吸， 想象着长柳逐风的样子。

    来她自十年前在狄凤城苏醒， 以为自己是穿越而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长柳逐风，甚至在天齐君遗骸秘境中， 对方一直戴着面具，自己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对于长柳逐风的感情， 一开始谢莹舟只是单纯地憎恶她， 以为她不过是存在于所有故事中都会有的一个大反派，自己跟她可以撇开任何瓜葛，然后在有能力的时候， 毫无感觉地杀死她。

    也正因谢莹舟一直这样想， 所以当她知道长柳逐风就是卡拉的时候， 她一直以来自我构筑的世界顷刻崩塌，这件事让她感到痛苦的程度甚至比知道自己不是穿越的还要深。

    一直以来，谢莹舟对卡拉都有着莫大的依赖，那是一种类似雏鸟的情结，所以无论卡拉做了什么过分的训练，刻薄的指责......通通被年幼的谢莹舟归在“她是为了我好”上面。

    但实际却从来不是，长柳逐风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跟“为了自己好”半点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为了履行长柳氏跟天齐君之间的约定，她只是想给秦月争取一个转世投胎的机会。

    甚至是所谓的拯救世人，对长柳逐风个人来，也不过是因为凡人附带在能救到秦月这件事里面。

    为此她不惜做任何事，不惜铤而走险，不惜违心嫁人，不惜服用“庄周梦蝶”，不惜生儿育女，不惜献祭全城，不惜屠杀卢至村落，不惜让“天齐君”记恨上……

    似乎自她时候第一次见到秦月并预见她的未来之后，世间便再也无人能进入她的眼，她的心。

    预知秦月的命运让她发疯一般的反抗，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给秦月重新开辟一个清清白白的人生，而谢莹舟的存在，便是长柳逐风疯狂的集大成者，是她疯狂的最顶点。

    ……别再想了。

    谢莹舟在心里轻轻对自己道。

    讨厌的人并不会因为她有苦衷就不讨厌，喜欢的人也不会因为她有瑕疵就不喜欢。

    谢莹舟对于长柳逐风的憎恶，从来就不是因为她的真正目的与真正意图。

    就好像她喜欢叶无渐也不是因为她是魔或是人，谢莹舟侧脸去看叶无渐，后者秀眉低垂，睡得安稳，手还搭放在自己的腰间。

    默默看了叶无渐的睡颜许久，谢莹舟才鼓起了勇气，决定去见长柳逐风最后一面。

    谢莹舟的身体在叶无渐的怀中散成无数淡金色的光点，之后很快出现在长柳逐风的寝宫门外。

    寝宫大门敞开，里面灯火通明，长柳逐风似乎也已经恭候多时。

    谢莹舟想起时候无数次被关在这扇门外面，在她想要为哥哥殷离求情的时候，请求母亲不要再把哥哥训练得伤痕累累，而她每次都被拒绝，之后眼睁睁看着殷离站在门后朝自己挥手，然后被长柳逐风命令自己关上这扇门。

    并没有立刻进去长柳逐风的寝宫，谢莹舟身上那种凡人才会有的胆怯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眼睛变得幽明若神，抬头去看天边的明月，今晚的圆月格外明亮，银色的辉芒又清柔又宁静，将谢莹舟笼罩其中，长长的影子拉入长柳逐风的寝宫里面，之后消失在一片昏黄的灯火中。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长柳逐风回头，她的头发参杂着大量白发，枯燥无光，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淡然看向谢莹舟，身上并没有穿着象征王族权贵的华丽深衣，只是穿着一套简约的灰色长衣，腰间垂挂着一个用红色细线吊起来的铃铛。

    没等谢莹舟进来，反而是长柳逐风起身走了出来。

    谢莹舟腰间那个秦月送她的铃铛叮叮响了起来，细碎而欢快，好像是秦月在边笑边招呼。

    但在场的两个人却都没有话，谢莹舟心头又涌上凡人才会有的情感。

    她想问长柳逐风：你感到骄傲吗？我如你所愿，成为你想要的样子站在了你的面前，我并没有被摧垮；

    你感到恐惧吗？因为我很快就将夺走你的性命，甚至可以夺去你的来世，让你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或是，你感到喜悦吗？你想要的都已经实现了，天齐君将拯救凡人，将让秦月重新投转世轮回，甚至可能大发慈悲，让你的来世再与秦月续缘……

    “我带您去取丹炉，请这边。”长柳逐风微微朝谢莹舟颔首，她此时并没有将她看成是自己的女儿，态度反而像是面对一个尊者，只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更加漠然且公事公办。

    谢莹舟一言不发，跟在长柳逐风后面，她看到长柳逐风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显然以她现在的伤势，要走上一段即使是很短的路途，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但她们要去丹炉的这段路途并不短。

    从离开兆穰城开始，从离开秦月开始，或是从她时候第一次见到襁褓中的秦月开始，到如今她的愿望实现，她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途，从风华正茂到苟且余生，她已经完全走不动了。

    期间谢莹舟腰间那个铃铛一直叮叮作响，当她们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时，长柳逐风不得不停下来，喘着气，扶着墙壁休息了一阵，才继续慢慢往前。

    谢莹舟却无动于衷，只是冷漠地看着长柳逐风，心里却有些恼火，为什么自己总要去想长柳逐风跟秦月的事情？

    等两人到了一处地下宫殿，谢莹舟看到了一个数丈高的丹炉，丹炉三足鼎立，正对着她们开着一扇一人高的门，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烈火之中，有无数幽魂在哀嚎，谢莹舟看到火焰之中，浮现很多有着痛苦神情的人脸。

    长柳逐风一张脸惨白如纸，她喘着粗气，好像随时就要倒下死去，在谢莹舟的印象中，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向高高在上，算计苍生万物的长柳逐风这副狼狈的样子。

    谢莹舟好像听到秦月在自己耳边气急败坏地大吼“不孝女”，照以往来，谢莹舟或许会朝已经不存在的秦月做个鬼脸，或是笑一笑。

    可谢莹舟却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等长柳逐风的气息稍稍平稳，她才艰难地转过身来面对谢莹舟，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空气死寂，只有谢莹舟腰间的铃铛不时作响以及丹炉中熊熊燃烧着烈火偶尔发出的声响。

    “你还有什么要的？”谢莹舟问。

    “没有。”长柳逐风的声音干涩沙哑，她面朝谢莹舟，双手手掌交叠，放于胸前，之后高举头顶，低头弯腰朝谢莹舟行了一个参拜天齐君的礼。

    “我族已遵守所有与您的约定。”

    谢莹舟心中更加恼火。

    长柳逐风完，缓步往丹炉走去，准备投身于烈火之中。

    “那你永生永世都别想再见到秦月了。”谢莹舟。

    没想到她这句话完，长柳逐风却回过头来，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她朝谢莹舟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恨意是凡人才会有的情绪，请您永远恨着我。”

    长柳逐风不再多，她走进了丹炉之中，烈火立刻将她包围在其中，她转过身来，再次对谢莹舟微笑，“永别了，雅儿。”

    这是长柳逐风在谢莹舟面前唯一一次真情流露。

    原本咆哮的丹炉烈火，如同一个温柔的拥抱，它们缠卷着长柳逐风的身体，衣裳溶解在她的皮肤上，接着便是血肉，直到她在谢莹舟面前被烧成了黑色炭骨跌落于丹炉之中，她都没有再发出一声。

    谢莹舟好像在跟自己置气，她拧着眉看着丹炉中飘荡着那个长柳逐风一直随身戴着铃铛跟一缕淡金色的幽魂，在丹炉烈火的舔烧中，它们正在渐渐融解。

    她腰间的铃铛响声大作，催促谢莹舟快去救长柳逐风的幽魂。

    谢莹舟被吵得怒气勃发，她将腰间的铃铛扯下，拎到自己眼前，眉头紧锁地看着这个聒噪个不停的铃铛，生气地问，“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答案自然是毋庸置疑。

    在发了一阵脾气之后，谢莹舟只得顺从秦月的请求，将丹炉中那枚已经被烧得发黑的铃铛收回，长柳逐风被烧得残破的幽魂也被她粗鲁地塞进了那枚铃铛之中。

    “随便你！”

    谢莹舟将两枚分离多年的铃铛系在一起。

    九幽之内，等待多时的秦月开心地拉着长柳逐风的手，后者看着她，泛着泪水的眸子中有着被宽恕之后的喜悦与感激，她抱住秦月，在她怀中哭了起来。

    “姐姐还是这么喜欢哭。”秦月笑。

    “没能保护好你......”

    “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秦月牵着垂头掉泪的长柳逐风往九幽中的兆穰城走去，“我们以后都不分开了。”

    作者有话：

    闲话：谢莹舟在秦月跟长柳逐风的故事中，始终都是个局外人，两个长辈都没有要跟她倾诉自己**的欲望，以前在兆穰城，秦月也她想倾述的人不是谢莹舟，而是长柳逐风，而长柳逐风，更加不是会向女儿倾述的人，长柳逐风只有在秘境的时候，才对秦月的幻象了一些心里话而已。

    谢莹舟看到的，跟大家看到的是一样的，她不知道长柳逐风跟秦月年少的相处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她们的心事，她自然不喜欢长柳逐风，也为秦月不值，可当事人甘之若饴，谢莹舟也做不出来棒鸳鸯的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