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舌战
走过风景墙, 众人已经入座。
水榭后面原来还有很大空间,是个议事厅,三面通透, 竹账美穗随风轻荡, 木榭悬于水面上, 四周碧水翠荷,岸上拂柳游烟, 景色很是雅致,不难想象待到芙蕖花开又会是何等旖旎。
最前面中间的椅子上坐着方才三人中的其一,此人模样刚过而立之年,面容平和, 气质儒雅, 想来应该便是这翠梧轩的主人——秦老爷。
钟老爷和那胖老爷分别坐于两侧首位, 其他人依次列坐下来,看来这位置也应该是根据身份地位安排的。
厅内只剩两张椅子, 便在末端摆于中间的位置, 恰恰正对着上位。一般的议事厅不会如此设案椅, 这显然是故意为之。
整个议事厅成四方坐位,其中三面对着一面, 这阵势不像是议事,更像是三堂会审。
闫清倒是不以为意,款款走到空座前, 抬手对众人行了个揖礼:“女子闫清与各位老爷见礼了。”
他刚完便听见一声轻浮的低笑。
“这倒是个新鲜手段,”右手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眯着眼将闫清上上下下量了一遍, “这铺子知道入商会无望便送个娘子过来, 怎么?是觉得把大爷们讨的欢心了, 便能网开一面?”
“既然如此, ”男人倾身往前,调笑道,“娘子过来点,摘下面纱让我瞧瞧长得如何。”
闫清淡淡撇过一眼,没将人放在眼里,只对着坐在首位的几人不冷不热的:“闫清今日代表袁氏商铺而来,诸位在此本该在商言商,谁知还未坐下便被人无礼调戏,原来这便是商会的礼数吗?”
他站如修竹,秀姿天成,俯眸看过去,声音清清淡淡:“大雍对于调戏良家妇女辱人名节者是如何惩治的,需要我为您吗?”
男人一噎,被他的气势给震了下。
坐在首位的秦老爷温言低斥:“赵祁,不要失了礼数,闫姑娘,赵兄弟爱开玩笑,别和他计较,你请坐。”
闫清坐下,整理了下衣摆,又翘起一腿,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不是女子端庄的坐姿,却显得恣意嚣张。
对面的秦老爷微挑了下眉峰。
此时刚才在门口问话的胖老爷坐在椅子上正端着盖碗茶轻吹茶叶,闫清方才听见大家叫他莫老板,想必便是沛城最大金饰阁——濯金阁的东家了。
莫老爷掀了下臃肿的眼皮,问道:“姑娘既是来议事的,为何遮着面容,有什么不能见人吗?”
闫清答:“女子前两日出了点意外,脸上受伤破了相,至今还敷着药不便示人,请各位海涵。”
听见他破了相,莫老爷的视线又收了回去,将茶碗“铛”的一声放在桌上,语气没了刚才的温和:“不让你们入商会便要去京城报官?胆子倒是不。”
“报官只是一时妄言罢了。”闫清淡然道,“我们只是想知道是何原因迟迟不让我们加入商会。”
有人立马讥讽:“一个开路边摊的也想加入商会,当商会是什么地方,往后是不是那些挑担子卖货的、围圈子杂耍的也能加入商会了?”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是啊,商会的商号不是祖业传承便是有头有脸的,还从没听过有路边摊入商号的。”
“可不是,我柳家掌握整个西南部的茶业,却要和一个卖路边摊的平起平坐,出去岂不是笑话?”
“无知妇女真敢异想天开,这商会自古就没有让女人加入的。”
闫清:“我们有摊子,也有铺子,是完全符合加入商会条件的,律典上可没两者都有的人不能入商会。”
先前被叫赵祁的男人又开口揶揄:“律典虽然没不行,但是卖些食的摊子都能进商会的话,像什么体统?再你们这些女人不好好嫁人相夫教子,跑出来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闫清终于拿正眼瞧他,见话之人二十来岁,长相瘦削刻薄,气质奢靡,一副纨绔姿态,虽穿着大袖锦袍却也掩盖不住身上那股草莽气质。
“到体统,”闫清端起盖碗用碗盖轻轻拂了下茶叶,“女子倒是听,城南漕运的赵氏几年前还是个做船运的江湖帮派,本也是商会眼中很不体统的行当,六年前,朝廷从江陵到京城的水渠修通,沛城与京城实现了水路直通,自此从西南部运往京城的粮米便改了漕运,当时船只最多的赵家有幸承接了沛城的漕运,也因此得以进入商会,变成了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他轻撩覆面抿了口茶,笑言:“没记错的话,现在的赵老板,早几年似乎是被人叫做赵帮主的,这么看来,我们这个本本分分不不杀的食铺子倒是体统多了,你认为呢?赵老板?”
“你!”赵祁拍案而起。
闫清坐着没动,只轻轻把茶碗放回桌上,歪了下头笑道:“赵老板息怒,女子不太会话,您是斯文人,可别和我这不知礼数的人计较。”
秦老爷微皱眉:“赵祁,你坐下,这里是商会议事,不是在你的码头。”
赵祁往首位那边看了眼,咬着牙坐了回去。
世子爷心中悠然,刚继承家业没多久的赵家少爷可真是……太弱了。
众人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个看着弱柳细腰的女子竟然如此伶牙俐齿。
四周静了片刻之后,钟老爷下首的一个男人幽幽开口:“无知女流,识几个字,会翻下律典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
闫清循声看过去,不予置评,等待他的下文。
“连翻律典都翻不全,还想加入商会。”男人语带嘲讽,拿过放在旁边桌上的书册,翻到折了角的一页念道,“《大雍律统》商律篇有言‘凡满足条件者,可由管事丁男申入商会。”
“请问,”他似笑非笑,“你们有‘丁男’吗?我听闻你这铺子的东家是个寡妇,还未再嫁吧?我们大雍的律法可没过女人可以入商会。”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还想报官,真是贻笑大方。”
他将书册往旁边一举,立马有侍仆过去接下,然后递给闫清:“认识字吗?认识的话就自己看看吧。”
闫清接过,只瞟了一眼,便将书合上。
其他人见他这动作,以为是他不识字看不懂。
四下顿时一阵嘲笑,大家看着他边笑边摇头低语。
“原来不识字啊,就这样还想入商会。”
“估计之前翻律典都是找人帮忙看的吧?”
“真是世道变了,谁都以为自己能进商会了。”
闫清对讥讽恍若未闻,闲闲的抬眼扫了一圈,见钟老爷和莫老爷一副被浪费了时间,不耐烦想起身欲走的神情,而那位秦老爷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半晌之后,一声轻笑响起。
“看来这沛城商会老爷们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声音清淡平和,音量不大,却成功将所有人的嘲笑喧哗给压了下去,所有目光聚集在一人身上。
一只修长手指在书册的封面上轻敲了几下。
“天启三年版。”
闫清将书册随手丢在桌上,看过去问道:“这位……对了,您贵姓?”
男人脸色一横:“你不认识我?”
闫清懵然状:“我应该认识你吗?”
他想了想,又笑道:“抱歉啊,女子没什么见识,这沛城有权有势的人家太多了,我也不是谁都认识,您贵姓?”
“……”男人吃瘪,这话分明是嘲讽他地位不高自以为是。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可你再能总不能扭转律法,这上面白字黑字清清楚楚,明白了就请吧。”他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闫清神色自若,斜过去一眼:“敢问阁下,如今是哪一年?”
“承平五年……怎么?”男人愣怔了下,不明白他的话题为何突然转了弯。
闫清指关节在书册上敲了几下:“此律典为太皇帝在天启三年时修订印制,那不知阁下可知,天启十九年时,太皇帝又命御史台和刑部再次修订了律典,之后的隆安帝与如今的陛下继位后并没有重新颁布新法,而是一直沿用天启十九年时的律法,阁下却拿着天启三年的律典来事,到底是谁贻笑大方呢?”
男人目下无尘,哂笑一声:“自作聪明,众所周知天启十九年的律典与之前并没什么差别,只是修改了一些细微处的措辞,民间参考律典时本就二者皆可用。”
“是没什么大的差别,”闫清平静道,“不过偏偏在商律篇中却有一处细微的修改,便是将‘管事丁男’改为了‘管事者’,你巧不巧?”
“不可能……”男人显然不信。
大雍向来以男人为尊,朝廷没事怎么可能修改这种细枝末节?
其他人眼神交错,也似乎很是怀疑。
他们这些生意人,又不考科举,谁会真的没事抱着律典看,能将商律记个大概已经不错了。
“去找本新的律典来看看不就知道了?”闫清拿起书册放在腿上,又在“天启三年版”几个字的位置敲了几下,失望摇头:“这商会的律典真该换换了。”
众人神色各异,本是想给人下马威的,却反被人奚落了,脸色都不大好看。
坐于中间位置的一人失去了耐心:“废话这么多干嘛?律典改了又如何?自古便没有女人入商会的先例,我还不信我们不让女人入商会就犯了王法了!”
“巧了,还真犯王法了。”闫清一手撑着下巴,笑言道。
“什么?”
闫清:“隆安十二年,先皇帝下令修订的《商律十九章》中多了一条,‘凡女子入商,权同于男,不可辱,不可鄙,不可轻,违者,轻则戒惩,重则入刑。”
众人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一样,低声笑起来。
“真是,越越离谱。”
“可不是,我大雍向来男子搏拼家业,女子相夫教子,朝廷怎么可能突然莫名其妙的加这么一条?”
“编谎话也不编的像一点。”
……
闫清不为所动,抬眼看过去,那位秦老爷并没有跟着笑,而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在等着看他的反应。
闫清收回目光,淡淡开口,话题又直奔八千里外:“诸位可听过天启十四年的那场天灾吗?”
显然并没有人想与他缅怀往昔:“你东拉西扯的到底想什么?若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别浪费大家时间了,我看不如就散了吧。”
闫清没搭理他,自顾自的继续:“那一年,诏乐县遭遇百年一见的地动之灾,一夜之间地裂城毁,哀鸿遍野,上万百姓家破人亡无家可归,其后半月又开始瘟疫肆虐民不聊生。”
“诏乐县位于京城于江南之间,大量难民往这两处迁移,其中不乏许多染疫者,而这两处皆是大雍社稷重地,若失守便后果不堪设想,赈灾刻不容缓,可那时大雍刚与回鹘完仗,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钱来。”
这里面年纪大点的人都经历过那个天灾年份,却不知背后还有此等辛秘,渐渐静下来听他。
“那时候大雍最富有的世家便是江南的季家,季家世代经商,早在太.祖皇帝时便被封为皇商,可谓是富可敌国。传至天启年这一代时,家主只生了两个女儿,姐姐是个经商能人,继承了季家家业,而妹妹则以商官之女的身份在太皇帝登基那年入了宫,她便是后来的庄瑾太后。”
他顿了顿:“你们知道那场灾祸如何平息的吗?”
众人讷讷摇头。
闫清淡淡道:“灾后第四个月,当时的季家家主季家大姐,将季家所有家产一分不留尽数捐出,用于救济灾民,研制疫药和重建家园,一直到第二年春末,这场差点撼动大雍的灾祸才凭借着季家的财力完全度过。”
众人皆无言语,多少是被此女子所震撼到了,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多半是没有这等魄力于胸怀的。
“你的……可是现在江南的那个季家?”有人问。
闫清点点头。
“可如今季家仍是名门啊,虽不算首富,却也不差,不是家产全部捐出去了吗……”
“你忘了,季家家主是个经商能人。”闫清道,“捐空家业的第二年,她凭着四处借来的一点本钱,带着季家众人重新白手起家,杀回商界搏风击浪,短短四年,便又让季家在江南闯出一席之地。”
“这可……真是个奇女子。”有人忍不住感叹。
“可是,”闫清话锋一转,众人的心也跟着一转,“在她想重新加入商会时,商会却以她为女儿身的理由拒绝了她,尽管当时季家家业已然超过商会许多商号,却仅仅因为这一条,她便迟迟不得进入。”
众人默然。
“后来此事传进太皇帝耳里,大为震惊,太皇帝曾言道‘此女才情大义不输于男矣’,也是如此,才会有天启十九年的那次重修律典。”
闫清勾唇一笑,回到原点:“所以如今的陛下都仍在承奉太皇帝的意诏律典,你们这商会难不成还准备违背圣意吗?”
众人心中一惊,哑口无言,这罪名太重,没人敢置喙半句,不免深深看了此女两眼。
此女子一手搭着扶手一手随意放在腿上,指尖悠然轻点,虽姿态闲适,却气场很足,一人面对他们一众商界老鬼也毫不怯懦,反而空气中的暗潮像是隐隐压他们一头,竟莫名给人一种上位者的气势。
有人捏了捏眉心,这一定是错觉。
“这些事我从未听闻过,看你年纪,那年天灾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又如何得知这些事?这些怕不是姑娘臆想出来的吧?”
闫清指尖停住,没忍住轻笑出声:“阁下看书看少了,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话之人被堵的嘴巴张合几次都没想出话来反驳,憋得面红耳赤。
那位秦老爷倒像觉得有趣,握拳掩嘴轻咳一声掩饰闷笑。
闫清只懒懒丢过去一眼,换了另一条腿曲着,好心解疑:“先帝在修订《商律十九章》的同一年,还令人编著一本《喻世书》,记载了大雍历代以来的忠臣名将、伟者能人,意为育教后世人,这其中便有记载这位季家女家主的事迹。”
末了还总结:“没事少喝酒,多翻翻书自然能多长点见识。”
“……”
众人都感觉有被冒犯到,脸色缤纷多彩。
闫清算算时间,袁嫂子应该快回来了,索性直捣黄龙:“各位老爷对于我们加入商会还有什么疑问吗?女子可以一一作答,若是没有,还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今日恩情,来日必定回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无人表态,是那种不过对方又不甘心就此认输的心情。
秦老爷环视一圈,感觉再下去几个年纪大点的老家伙心悸症都快犯了,又往左右看了看,钟老爷和莫老爷都各自拢眉不语。
他叹口气,温言道:“这样吧,姑娘暂且先回去,此事容我们再商……”
“不过一件事,何必显得我们如此没气度呢?”
景墙后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断了秦老爷。
作者有话:
这一章反复修改了三次设定,原本设定是让袁嫂子和闫清一起进去的,但是写完后总觉得袁嫂子在场影响世子爷火力全开怼人,最后又全部删除重新改成了闫清一个人进去,于是连带着上一章的结尾处也有许多修改,可爱们可以回去上一章重新看看。
世子爷:少喝酒,多读书,尽量做到有理有据,符合国.家法律的科学怼人。
话哪些可爱在的,能留个评吗?
最近留言越来越少,我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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