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美味
吃过饭后, 慕修宸又回了一趟王府。
冬雨晦瞑,天空像压在头顶般沉闷,重云密雨遮了苍穹光景, 许多人家大白天便点了灯。
比如, 此时宁王府的书房。
屋内两座落地的十五连盏灯上烛火摇曳, 照的整个书房温暖明亮,烧红的兽金炭在镂空铜炉中往四周散发热气, 桌上的热茶轻烟袅袅,芬芳四溢。
然而,这一切都压制不过书案后那个男人的满身寒气。
慕修宸坐在桌后,满脸阴沉的看着席泉上呈上来的卷宗, 越往后看脸色越是森寒。
半晌后, 他将卷宗扔回桌上, 冷笑一声。
“好得很,看来本王坐镇西南境, 倒是没几人把我放在眼里, 本王不过受伤养养病, 这些人怕是已当我病死了吧?”
席泉见他眼中已染了杀意,连忙抱拳道:“王爷息怒, 您现在的身子不宜动气。您放心,鬼影派了人已经混进去了,只是他们做事谨慎, 所有关卡都做的的滴水不漏,要找到突破口可能还需些时日。”
慕修宸摸出瓷瓶本想吃颗药, 又想到游孝警告过这药损身, 便将瓷瓶放在一旁, 一手撑着额头, 一手按着胸口缓缓舒了两口气。
然后沉声:“去查,加派人手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我查出来,精铁乃兵力国本,本王倒想看看,谁这么大胆子,不要命了敢往外族卖。”
“是。”
慕修宸慢慢吐纳两息,又问:“你他们所有关卡都滴水不漏?”
“是。自四月份我们安插在外族的探子发现他们能从大雍买到精铁后,就按您的吩咐往内部渗透,可大雍这边的卖家非常谨慎,他们似乎直接和外族的皇家商队搭上了线,东西由普通的商队运到北境,从白水城出关,然后直接由对方皇家商队接手带走,他们不会把钱直接给商队,现在暂时还不知道他们如何完成交易。”
“鬼影的人混进了运送的商队,发现这个商队并未登记在任何家族名下,商队的人多为亡命之徒,并不固定,经常有人加入退出,甚至其中还有许多是官府通缉之人。他们做的很谨慎,没人知道上家是谁,只在每次有货要运时跟着领头的去指定地点,货会一早放在那儿,他们赶上货便走。”
“现代只大概可以确定的是,东西应该是西南这边出去的。但是我暗自去查了西南所有矿窑的产出和朝廷那边工部的收入记录,又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全部都能对上。”
慕修宸按着眉心凝思了一会儿,低声道:“西南产出,千里迢迢运到北境出关……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从矿主,到工部的官员,再到商队……”
他从旁边的卷筒中抽出一张羊皮卷,放在桌上摊开,赫然是张详尽的大雍地图。
“从西南境到白水城,就算商队一路露宿野外不入城,可有两个地方,却是必须要过戍守盘查的。一个是跨泠江的四座桥,泠江水又宽又急很难行舟,精铁沉重不可能乘船,故而必然会走桥上过,而这几座桥都是直接连着城池的。商队是走的哪座桥?”
席泉答:“琅州境内的虹陈桥……”
他顿了顿,恍然道:“王爷是,琅州的戍守有问题?”
“不然呢?”慕修宸看着地图头也没抬,“明晃晃的精铁过境,没有朝廷的通关批文却能畅通无阻,这里面可能没问题吗?”
“不过暂时确定不了到底是哪个环节的人与之有勾结,从戍守校尉到守城将领都有嫌疑,暂时不要草惊蛇,派人进去暗探。”
“是。”
“另一个地方,便是白水城。”慕修宸继续,“白水城外便是绵延的吉良山,这是北边的天然屏障,故而白水城的防守也是大雍最为松散的,皇兄登基后一直没来得及整治这里,所以要从这里运东西出去倒的确是最为简单的,甚至可能随便给守城士兵塞点银子便能放行。”
“吉良山再往北便是骨摩十二部,这些草原民族性子倒是温和,不争不抢安居乐业,所以商队从这里出去,再把东西运往各异族倒的确是一条最为安全的路。”
他坐直身子,微微呼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顺着商队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凝思沉眸道:“这么长的一条路线,牵扯的人这么多,却能做到每个关卡都衔接的天衣无缝,连我们的人跟了几个月都找不到破绽……大雍乱世初定,重新开放通商国门不过也才六个月。”
他仰头缓缓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睛沉思:“六个月……便能做到将这么多人都买通,且将这条线路操作的如此娴熟吗?”
席泉愣了下,抬头问:“王爷的意思是……”
慕修宸抬手揉揉额角:“当年回鹘战败,我对他们审讯时,他们那副将曾交待过,大雍有人向他们卖过精铁,不过他知道的不多,并不知道上家是谁,负责和买家对接的二王子已经在博昌城破时被乱箭射死了。”
“你再派人去一趟回鹘,看看还能不能再问出什么线索,我怀疑,这可能是当初那批人又开始重操旧业了。”
“是。”
席泉应了声,却没急着退出去,而是再站了会儿看他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慕修宸又问:“对了,西南境的矿商里面,有铁矿的是哪些?”
席泉上前两步,将桌上一张和卷宗一起呈上的名录抽出来,看了看,禀道:“有墨城的沈家,黔楚的周家,桑颐的杜家,齐连城的曹家,屛州的章家,还有……”
他抬眸看了自家王爷一眼:“还有沛城的钟家……”
慕修宸缓缓睁开眼睛。
“钟家……”他舔了舔犬牙,冷声道,“钟岷升这老东西最好是给我老老实实的,别搞出什么幺蛾子。”
钟姚虽不愿认这个爹,但毕竟血缘上出自同源这点赖不掉。他吃不准钟姚对她爹有多决绝,终归还是怕万一钟家出了什么事,钟姚会伤心难过,更怕她受到牵连。
想到此处,他倒又想起一事。
他重新坐直身,吩咐席泉:“你去帮我办件事,到户籍官那里,将钟姚的户帖从钟家迁出来,这事暗着去办,不要声张,更不能让钟姚知道。”
钟姚虽口口声声自己不是钟家人,可户帖却一直还留在钟家,当初她逃婚跑得快,户帖也没来得及迁入禄府。
慕修宸捉摸着,就钟姚那马马虎虎的性子,加上她又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可能压根就不知道还有户帖这个东西。
为了防止以后再和钟家有什么牵扯,还是尽早给她迁出来比较好。
席泉领了命,想了想又问:“那钟姑娘的户帖迁出来之后又如何处理?是要给她单独立个户籍吗?”
慕修宸转头冷冷的看着他。
席泉灵犀一动,突然福至心灵,立马机灵的抱拳应声:“属下明白了,必然是迁入宁王府,属下这就去办。”
慕修宸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这才展了点笑容。
对席泉挥了挥手:“去吧。”
席泉退出去后,慕修宸看了看旁边花几上的香篆钟,算算时辰也该回铺子了。
窗外冬雨凄凄,他想了想,让侍女拿了件斗篷披上。
拿着伞往外走时,在游廊下被慕夏依叫住。
“下这么大雨,你还要出去?”
“嗯。”慕修宸停了下脚步,等慕夏依走到他身边才又转身慢慢往外走,“我现在住在铺子里,不回去怕钟姚担心。”
慕夏依捂着额觉得没眼看:“都还没过门呢怎么就一副妻奴的模样,搞得跟要入赘那铺子似的。”
慕修宸顿了下,垂眸沉思。
——住铺子里面的确还挺热闹的,入赘好像也不错……
慕夏依看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有点窒息,连忙道:“我就随口,你想都不要想。”
“哦……”
慕夏依:“……”
你这有点惋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慕夏依决定绕过这个话题,转口道:“皇宫那边又送来了一大批药材。”
“不是叫皇兄别送了吗?我这儿都能开药材铺了。”慕修宸头痛,“上次游孝不是有送信告诉他,我已经快好了吗?”
“皇兄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慕夏依道,“没亲眼看到你在他面前活蹦乱跳上房揭瓦,就总觉得你快病死了。”
慕修宸:“……”
慕夏依又想起一事:“对了,送药的公公,皇兄交待他一定要问问你可有钟姑娘的消息了?所以,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告知皇兄你已经找到钟姑娘了?”
慕修宸突然脚下顿住,神色复杂的慢慢转头看着她。
“……忘了。”
“……”
好样的,有了媳妇儿忘了哥。
慕夏依:“所以你的亲哥哥是捡来的吧?”
慕修宸:“……”
话间已走到王府大门,门口守卫的士兵见二人出来,立马站直身体,昂首肃穆。
慕修宸撑起伞,转身对慕夏依:“让送药的人给皇兄带个话,就我已找到钟姚了,叫他不用挂心。”
“我先走了,外面天冷,你也快进去吧。”完走入潇潇雨幕中。
慕夏依站在原地看着朦胧烟雨中那道修长的水蓝色身影,半晌后,幽幽的叹口气。
“真是男大不中留啊……”
两旁的士兵闻言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去。
长公主这的是谁?不会是我们家王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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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淅淅沥沥,撑伞归家之人都行色匆匆,唯有慕修宸一人走的怡然自得,任凭雨水溅湿衣角也不在意。
他颇为享受目前这个状态,这个每日都有个目的地,有个归处,有个人等他回去吃饭的状态。
走到铺子旁的青石拱桥上,意有所感,他微抬了下伞边,侧目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的露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又窝进了吊椅里面。
随即又皱起了眉。
他收回目光,加快点脚步进了铺子,将伞收起放在门边,匆匆和袁嫂子了招呼便上楼去了露台。
将墙角柜子里的两床绒毯抱出来给睡着的钟姚盖上,他才在对面坐下微微喘气。
这女人,当初照顾娘子的时候倒是面面俱到无微不至,但对自己却总是不怎么上心,这天气又跑这儿来躺着,生怕自己不会生病似的。
他垂眸,看到了落在地上的画本,想来这女人又是看画本看睡着了,以前就经常这样。
他将斗篷解下随手搭在吊椅上,起身过去将画本捡起来,正要放回桌上又停住,拿在手中细细查看。
这本画本很旧了,像被翻了无数次,封面的墨迹都有点模糊了。他慢慢将书翻开,果然,在第一页的空白处看到了一句批注——“此书极其无聊”。
那是他的字迹。
某日他看完兵书准备休息时,见钟姚又捧着画本子半靠在床头睡着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画本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便拿过来耐着性子看了一遍,然后实在没忍住给她写了这么一句批注。
后来这本书便被钟姚一直压在枕头下面,又被自己最后为她收拾东西时一起包带走了。
四年了,她居然还留着。
到底是在看里面的故事,还是在看这行字呢……
他蹲在钟姚面前,抬手在她脖子后某处按了按,钟姚随即头垂了下,睡得更沉了。
慕修宸将她搭下来的刘海拂到耳后,轻轻抚摸她的眉眼。
“你就这么喜欢闫清吗?”他轻声问。
手指顺着挺翘的鼻梁缓缓画下。
这是自己曾魂牵梦绕的面容,无数次的生死攸关时,都拼尽全力想活着回来再见一面的容颜,虽然与记忆中那张圆圆的脸有些不同,但眉目五官确确实实是那个人,是,他的命。
他倾身向前,薄唇轻轻落在钟姚额头。
“多看看我好吗?我会对你好,比闫清对你更好。”
他的吻落在眉上,又落在睫羽上,再顺着慢慢吻到鼻尖上。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会把你的心思从闫清身上一点一点的抢过来。”他边吻边着了迷般呢喃,“多看看我,知道吗?”
素白修长的食指宠溺的点了点钟姚的鼻尖,又换拇指轻柔摩挲过钟姚的双唇。
然后,他偏头,闭上眼吻在了钟姚唇角。
他没有动,只轻轻贴着,感受钟姚清浅的呼吸拂在他的脸颊上,半晌后,他退开一些,舔了舔唇瓣,笑了。
“不过你要乖乖的,可不能再喜欢其他人了,我很气的,否则……”
这次,不再是唇角,他的唇严丝合缝贴着她的,从浅尝辄止的开始,到情不自禁的深入,再到欲罢不能的狂乱,他品尝的有点浑然忘我。
理智告诉他,从旁边石桥上路过的人可以看到,但他此时也不想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响动。
慕修宸缓缓睁开眼睛,不疾不徐的又添了下钟姚的唇角才退开,他抵着钟姚的额头闭眼缓缓舒了口气,再睁眼时,眼中的狂乱才慢慢散去。
他往门口看去,只见露台的门开了细微的一条缝,无声无息,并没人走过的样子。
他又收回了目光,看着钟姚慢慢扬起了笑容。
他附在钟姚耳边轻声:“否则,我可是会杀了他的哦。”
罢,轻轻吻了吻钟姚的耳垂,然后起身拿起自己的斗篷转身推开门,往旁边半掩着门的雅间淡淡瞥过去一眼,然后抬步回了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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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姚再醒来时,已是夜色深沉,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露台橙色的风灯照的这寸天地温馨恬静,楼下恰有画舫游过,水中倒映出点点灯火,随着粼粼水波晃动,有婉转的江南调悠悠飘来。
这画面过于美好,钟姚有点恍惚,一时分不清自己这是还在做梦,或者醒了。
她趟在暖和的绒毯下没动,静静看过去。
桌上的红泥碳炉上煮着热茶,茶香四溢,名贵的青瓷茶杯被光影照的水润通透,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剩下的半盏热茶。
这是慕修宸带来的茶具。
再抬眼,便见茶杯后面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那双手捧着一本书正放在膝盖上,一只手随意的压在书角上,另一只手正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一页。
旖旎的灯光照在这双手上,为其染了一层朦胧的柔光,细腻的连毛孔都消失不见。
钟姚看的有点痴愣。
那双手的细微动作间,钟姚才注意到,那只左手手背上竟然有一道细长的疤痕,疤痕很淡,却一直没入衣袖中,平日里不容易发现,可在现在明暗的光影下,却显现了出来。
不过钟姚却并不会觉得难看,反而觉得有种更加凌厉的战损美感。
直到那双手过了许久都没再翻书,右手食指在书上轻轻的敲点,钟姚才回了神,缓缓抬眼看去,视线撞进一双带笑的眸子。
慕修宸坐在对面,眼尾映着楼外的万家灯火,露台的灯光在他一侧脸上勾了一道金边。
他含着笑开口:“醒了?”
钟姚讷讷的坐起身,往外面看了看,茫然的抓了抓头发:“我怎么会睡到这个时候……”
“兴许是你平日操劳,太累了吧。”慕修宸伸手翻过一个青瓷杯,为钟姚倒了杯热茶。
他这话不心虚,钟姚可听的心虚,她几乎算是这个店上最闲的人了,哪儿好意思自己操劳。
钟姚端起热茶口喝着,突然觉得下嘴唇有点刺痛,她用手指按了按,似乎好像破了点皮。
她纳闷的想了想,上火了吗?什么时候破的?中午时好像都还好好的啊。
慕修宸眼角余光看到她动作没话,敛眸继续低头看书。
钟姚吹了会儿风,这时候才慢慢清醒过来,刚才的梦境也渐渐浮现心头。
她骤然愣怔住!缓缓抬头看了慕修宸一眼,又立马敛下目光。
她刚才梦到了什么?好像依稀记得她梦见吻了娘子,娘子似乎黏黏糊糊了许多话,但是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吻着吻着……面前的人竟然变成了慕修宸!?
然而更让她崩溃的是,梦里她竟然没推开慕修宸,她竟然还觉得慕修宸的唇和娘子一样软!!
卧槽,钟姚你是禽兽吗!!?
你做的这是什么鬼春梦!!?
你垂涎别人表妹就已经很过分了,现在还意淫别人表哥??
以前咋不知你路子这么野呢?你还是人吗?
“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舒服吗?”慕修宸偏着头仔细量她,作势要伸手来探她的额头。
钟姚猝然站起身错开,慕修宸愣了下,收回手柔声问:“怎么了?”
“我……”钟姚左顾右盼就是不看慕修宸,“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吃饭,肚子有点饿了,我,我去找点吃的。”
“嗯,去吧。”慕修宸笑道,“袁嫂子有给你留了菜,叫人热一下就能吃。”
“好。”钟姚完转身落荒而逃。
慕修宸坐在吊椅上静静看她走远,等她拐下楼再看不见,他抬手在嘴唇上轻轻按了按,笑了。
“真美味。”
作者有话:
宁·腹黑·公举·王:哈喽,谈恋爱吗?改你户口本儿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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