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又是一阵微风吹来,刚才挡着月亮的几片薄云被吹散,月光洒在地面上,既照亮了颜陈挺直的脊背,也照亮了曲铭心稳稳举起的手臂和枪。
短短30米的距离,颜陈看着举枪对着他的曲铭心,表情仍旧平静淡然,甚至还有心思跟曲铭心招呼:“果然是你,曲处长。”
他不等曲铭心回答,便扬了扬下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来:“把枪放下吧,我知道你不会开枪,没必要用这东西来吓唬我。”
曲铭心没有理他,而是举着枪又走了几步。
借着月光,曲铭心终于看清了颜陈的脸,这也是他第一次与颜陈对视。
或许是因为光线不好藏住了那些皱纹与疲倦,颜陈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年轻帅气,与大学时留在黑白照片上的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相比之前曲铭心看到他那次,现在的颜陈似乎消瘦了一点。
他一身黑色的风衣,里面是白色的高领针织衫,他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的马丁靴。这副扮和之前曲铭心的衣着扮很像,明明有着十几岁的年龄差距,可曲铭心看着他,总觉得自己和他像是同龄人。
颜陈似乎始终不肯让自己老去,刘雨希和段凝光保养的也很好,可和颜陈对比起来还是老的相当明显。其他人都随着岁月的流逝缓缓老去,变成了与自己青年时期不同的样子,只有颜陈还固执的维持着青年人的体型,青年人的面孔与青年人的扮,似乎只要他这样做了,他就没有变老。
曲铭心向颜陈旁边看了一眼,颜陈旁边那座墓碑逆着光,他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和具体的样式,但他看得到墓碑前面摆着一束向日葵。
贺清平的年纪永远停在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而颜陈日日守在他的墓碑前,不肯让自己老的太快,不想让自己与贺清平差的太大。
多么幼稚又好笑的想法,曲铭心的视线转回到颜陈身上,仔细观察着他的脸。
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挂着冷傲与不屑,阴郁的气质与阳光的长相截然相反。明明他的眼神是颓废又疯狂的,可偏偏他又站的笔直,肩膀平而挺括,像棵风雨中都不曾弯腰的松,在这如水的月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他浑身上下都有种诡异又尖锐的矛盾,但这不和谐的矛盾反而让曲铭心有些释然,在他看来,颜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这种鲜明的矛盾感,正是一个疯子该有的样子。
“看够了吗,曲处长?看够了就把枪放下吧,我不喜欢被人用枪指着。”颜陈的视线一直落在曲铭心身上,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对曲铭心的好奇和探究,他只是冷漠的盯着曲铭心,不带一丝感情。
曲铭心与他对视了片刻,最终缓缓的放下了枪。
其实他很想你喜不喜欢被抢对着关我屁事,但是转念一想跟颜陈这种嘴仗的确没什么意思,所以干脆把枪放下来,跟他聊点别的,让他放松警惕,方便等下陆修宁他们行动。
所以曲铭心将手枪插回到腿上绑着的枪套上,单手扶着路旁的一棵树,相当自来熟的问颜陈:“等你儿子呢?”
他这举动和问话与正常人所设想的场景不同,按理颜陈应该愣一愣,最起码脸上也该有点表情变化,可他却像早就知道曲铭心会什么一样,快速而流畅的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在找他吗?”
曲铭心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便笑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颜陈,错开了他的问题,直接单刀直入的道:“看来你对我还挺了解的,这几年没少观察我吧,颜先生,还是该叫你颜老板?”
这是曲铭心第一次与颜陈面对面进行交谈,即使之前他从很多人嘴里和很多资料中了解过颜陈,却仍然觉得颜陈是团迷雾,现在颜陈站在他面前,他会忍不住的去观察颜陈的一举一动,去分析他每一句话的用意。
可颜陈不是这样的,颜陈既对他毫无兴趣,又清楚他话做事的习惯,仿佛已经认识了曲铭心很多年,根本不必再去探究他的行为和发言。
在曲铭心不知道的地方,颜陈已经将他研究的清清楚楚了。
颜陈对于曲铭心夹枪带棒的试探嗤之以鼻,他没有回答曲铭心的问题,而是微微侧了侧头,眼睛下意识的看了身旁贺清平的墓碑一眼,然后才对着曲铭心冷笑着道:“好了,我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曲铭心身体一僵,手下意识的攥成了拳。
他略有些迟缓的转头向后看去,月光下,漆黑的路上,有道他非常熟悉的身影正缓缓的顺着台阶走上来。
那是贺白。
他穿着来辽安之前在曲铭心家里换的衣服,双手放在口袋里,看上去相当悠闲且放松的走了上来。
来奇怪,明明这里夜色深重,明明月光并没有那么明亮,可曲铭心还是觉得缓缓向自己走来的贺白的身影干净清晰。那月光落在他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不仅没有朦胧他的轮廓,反而让他的身影在曲铭心的眼中更加清楚。
不知为什么,看到贺白过来,曲铭心首先看见不是他装作轻松的表情,而是他略有些紧绷着的肩膀。
贺白向来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曲铭心知道如何看破他几乎天衣无缝的伪装。尽管他姿势放松表情游刃有余,可曲铭心还是看到了他僵硬绷直的肩膀。
贺白一直都很恨颜陈,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可以清楚的看出来这一点,可是这些恨中有多少是因为惧怕颜陈而生的,曲铭心不知道,因为贺白从未过,也没有表现过。
但曲铭心总觉得贺白是惧怕颜陈的,因为过于惧怕颜陈,所以贺白在反抗黑狗反抗颜陈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全身而退。他每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每一次向曲铭心表明自己的目的,都是冲着跟颜陈同归于尽去的,在贺白看来,即便他可以败颜陈,也要把自己搭进去。
即使后面有了曲铭心,他的想法也从未改变过。
在解开自己的电子脚铐彻底离开国安大楼和所有监视他的人的那一刻,贺白便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他筹划了十几年,利用了自己,利用了从到大的伙伴崔炽,利用了忠心耿耿为他做事的魏鸣,利用了根本没有权利反抗他的黑狗的底层人员,更利用了许多无辜的柔弱的普通人。
他无所谓别人如何评价自己,不在乎自己是否已经被恨之入骨,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能不能杀掉颜陈,能不能毁掉颜陈这么多年的心血。
贺白的计划一直都很顺利,他通过曲铭心拔除了黑狗在沿海地区的势力,带领曲铭心找到了辽安市孤儿院这个贼巢和唐津山下那个定时炸弹般的基地。
他今后的计划原本也应该顺利的进行下去,甚至他都不必露面,就可以借曲铭心的手解决掉颜陈,后面不管是他借着继承人的身份毁掉黑狗,还是被发现端倪的蒋咲愿等人杀死,他的目的都算完成。
可托尔的死亡却改变了这一切。
那天贺白接到崔炽的报告,被押送入境的托尔身上有可以逆向追踪源头的发信器,托尔被蒋咲愿带到唐津附近杀死,而他甚至无法靠近,更别接触到那个发信器。贺白知道以颜陈的心思和谋划,不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看颜陈什么时候想要出面阻止他罢了。托尔的死让贺白明白颜陈开始防备他甚至准备对他动手了,所以他不能再继续之前的办法了。
贺白随即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他主动出现接近曲铭心,顺势被曲铭心关押,甚至追着曲铭心一路去了日城。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在曲铭心面前坦诚自己的过去和脆弱,明确的向曲铭心表达自己的目的,让曲铭心不得不帮他。
如果继续按照贺白的计划走下去,那么最后他大概也不会见到颜陈,只要曲铭心肯帮他,只要调查组相信他提供的情报对黑狗动手,那么颜陈势必不会好过。
可在回来的飞机上,思考着蒋咲愿那段时间所有反常的举动,贺白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或许颜陈从最开始就没想阻止他,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和大费周章,不过是顺了颜陈的心意,帮他做了他不能做的事。
这么多年颜陈始终没有忘记贺清平,他用自己的行动和态度向所有人宣告自己仍旧思念着那个逝去多年的人。贺白只顾着恶心,却忘了当年害死贺清平的,正是当年不受颜陈控制的黑狗。
如果这些年颜陈表现出来的对贺清平的思念和爱意是真的,那么最恨黑狗最想要让这个组织毁灭的,应该是颜陈。
连曲铭心都能看出来颜陈是故意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引调查组来消灭黑狗,连陆修宁都在怀疑颜陈的目的,可偏偏是最聪明的贺白最晚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他一直不愿承认,颜陈的目的其实与他一致,他这些年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花了十几年来谋划,一边忍受着身体和心灵的折磨,一边从荆棘牢笼中挣扎着伸出手来,妄图抓到那遥远的一缕阳光。现在他终于抓到了自己的光,终于有了一把火烧光牢笼的机会,却在放火之前看到了那个将他关在笼子里的罪魁祸首。
这个罪魁祸首悠哉的坐在华贵的王座上,嘴角挂着刺眼的笑容,讽刺的问他为什么还不放火,为什么还不快把这一切都烧干净。
所以贺白逃了出来。
原本他只需要安静的待在国安的大楼里,等着曲铭心他们凯旋归来的消息,可现在他却忍不住了,从带着电子脚铐回到唐平的那一天起,贺白就在思考如何偷偷离开,最后见颜陈一面。
事到如今,即使尊严被人踩在脚底践踏碾压,贺白也想当面问一问颜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生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培养他。
在来辽安的路上,在车上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在与对面来车短暂会车的那几秒钟里,贺白看到了崔炽留给他的消息。
消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墓碑。
崔炽与贺白从长大,一起训练一起吃住,他知道贺白现在最想知道的消息,贺白也知道他简单两个字所传达出来的具体信息。
颜陈在贺清平的墓碑前。
既然已经动身前往辽安,调查组一定已经掌握了颜陈的所在,而到国安大楼的第二天,曲铭心留下一句话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贺白知道,他们应该已经将行动提上了日程,他也要尽快想办法逃出去,才能赶在曲铭心他们大胜而归之前,见到颜陈。
贺白自己做了十几年以博大的赌徒,在唐平的会议上看到邱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邱凌跟他是同一类人。所以他跟段凝光申请去贺清平的墓前看看,故意流露出似是而非的消息,就是为了引起邱凌的注意,他猜邱凌会让他出去的。
而邱凌果然放他出来了。看守他的那些人身手比曲铭心差着一大截,再加上崔炽一直在国安大楼附近蹲守帮他,他计划了很久的逃跑方案,最终顺利拆下了自己脚上的电子脚铐,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来。
在前往公墓的路上,崔炽告诉他刚刚颜陈的城堡那边有动静。贺白想过邱凌会挑他们行动这天把自己放出来,但他却没想到时间挨的这么近,邱凌竟然这么疯。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遇到曲铭心,想过邱凌会把他想去辽安公墓和已经逃走的事情告诉曲铭心,但他以为无论如何都是他更快一点,他没想到他刚刚赶到,便看到了正在对峙的曲铭心和颜陈。
在看到曲铭心的那一刻,贺白费尽心思伪装出的完美从容的面具,噗的裂开了一条缝隙。
他压不下去的悲伤惶恐和无措不可控制的顺着那条骤然裂开的缝隙涌了出来。他寄希望于夜色,希望这黑夜可以替他遮挡住根本藏不好的表情,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好笑。可他却不知道,他那强装从容却仍显不安的模样一丝不差的落在曲铭心的眼里,宛如溺水者望着河边最后一根脆弱的稻草,一边挣扎着伸出手来,一边又不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