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利刀不在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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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皎洁月色与皑皑雪光交相辉映,照得金少爷身影漂白,一头乱发下是被风吹得彤红的脸。金乌不笑,王元也不敢作声。于是他二人绷着脸大眼瞪眼,直到一物件狠狠砸到少年仆役怀里。

    王元低头一看,顿时呼吸一滞,头脑空白——金乌丢来的竟是件棉袄。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

    他一时手忙脚乱,没抓稳,教那棉袄直直坠在地上。同时他左思右想:为何送衣物来的不是三娘,而是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金少爷?

    他家少爷生性好吃懒做,成日哈欠连天,像巴在榻上的牛皮糖,恨不得在衾被里生根,居然在这夜半之际登门拜临。他愈想愈发头痛,百思不得其解。

    金乌可管不到他这些胡思乱想,一瘸一拐地走进柴房,皱着眉问他。“三娘呢?”

    “不……不知。”王元哪里敢三娘方才还给他送饭,赶忙摇头道。

    金少爷见他惶惑的模样,又不耐烦地补问道。“别装聋作哑,她给你带饭食来后去了哪儿?”

    这话问得王元登时哑口无言,他从未料想过金乌知晓三娘在暗地里给他送饭的事儿,且一直忧心事情败露后本就脾气不好的金乌会如何暴跳如雷,没想到金少爷居然对此心知肚明。

    王元结巴道。“她、她后来走了,是去栓门。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兴许是在下房罢。”他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话少爷…你怎么知道她每夜会来柴房的……?”

    “现在可知道了。”金乌道。

    王元自觉失言,赶忙捂住了口。这时金少爷漫不经心又愤懑地瞪了他一眼,抬起手作势要他脑壳,直唬得少年不敢话。“好哇,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她动半点歪心思——我可得给你点好颜色看看!”

    王元向来被自家少爷欺压惯了,对方若有半点不满之色,他定是浑身发抖。此时经这么一,又见金乌神色凌厉,他心里真虚虚畏畏起来,眼神闪躲。

    但兴许是今日胆大了几回,这他起话来竟也不似平日般拘谨。见金乌欲走,王元忙补上一句。“多……多谢少爷。”

    “你谢什么?”金少爷皮笑肉不笑。

    “多谢今日少爷出言阻拦那武师…武大人,”王元谨慎地答道,“还有……今晚给我送棉袄。”

    金乌闻言果然怒不可遏,王元的语气在他听来简直就像自己给他当了一回奶娘似的,他怒极而道。“谢个屁咧!谁让你从柴房里出来的?你是吃了豹子胆的想惹是生非?真以为从老黄牙那儿学的拳脚有用么!”

    他一动怒,神色便更为狞恶。吊眼儿下的疤痕一抖一抖,让他看起来凶得厉害。

    王元赶忙摇头。

    金乌咳了一声,定了定神,又问。“三娘去哪儿了?”

    “不知。”

    “真不知道?”

    “嗯……嗯。不、不会是被偷儿捉去了吧。”王元想起风雪中依稀的瓦片响当声,忽而胡思乱想起来。

    金乌抽了他一巴掌,“胡乱讲话,该。”

    他这一掌得不重不轻,王元没觉得痛,反而清醒了许多,先前迷糊的感觉忽而消失了,心中倏地涌上一股焦灼:“少爷……三娘她是不是许久未回?”

    到这儿金乌气不一处来。“她可让我等了一个时辰!我让她去拿裌衣,谁知道她走了什么弯弯道道…”

    他鼻头通红,身子不住的颤,显是极怕冷的,王元心中不免一动,这窝囊少爷居然冒风顶雪地来给自己送棉袄。但王元顿时又焦急起来:“三娘她怕是有危险!”

    金乌却好似看笑话般瞅着他,“你的什么话?”

    见自家少爷不屑,王元焦炙道。“今日那武师要寻我的仇,我怕三娘……”

    他一边,金乌一边捧腹讥嘲,“寻你的仇?你是王公贵胄,还是天兵神将?”

    王元支吾道。“八成……是金家的下仆。”

    话音未落,从柴房门处忽地涌进一股寒气。金少爷最怕冷,脸色倏地发青,赶忙住嘴紧了紧衣襟。王元却登时脊背发毛,这哪里是寒气,而是杀意!刹那间他心头腹内一阵翻江倒海,身子摇摇欲坠。

    在漫天蹁跹雪中,杀气随白雾沉弥。两人只见眼前茫茫一片,却有刀削似的的戾气迎面扑来。王元努力眨眼想辨清这雪中杀意从何而来,两眼却昏沉发痛。

    霎时,几道狂笑声突如其来!

    “那剩下的二成…是何人?”

    话音响起,王元立时浑身抖了一抖。这声音正来自今日逼他出刀的京城武师、武林盟主之子武立天!此时隔着一层雪雾,武立天的笑声从四面八方訇訇而来。

    “北有寒山钧天剑,南有苗寨避水枪。东看鹤门鹤行步,西胜红楼红烛功。我自见识过的江湖功法数不胜数,高手游侠更是不胜枚举。”

    雪中的声音道。

    “——可这刀、这人,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正在他话的当隙,金少爷赶忙脸色煞白地推了一把王元,“找你的,赶快出去,别挨着我。”

    知道金少爷是要避武立天寻仇来的风头,王元又气又好笑。“那少爷呢?”

    金乌道,“外边冷,待…待你俩唠嗑完我再出去。”

    王元望着茫茫雪雾,并不往前,而是转身从柴火堆里折了根树枝,抬手掷向庭内。他这柴枝一脱手,倏地一道厉光闪过,竟把那枝条生生劈折!若他方才从柴房内走出,恐怕此时也得心口洞开了。

    于是他也惨白着张脸,回身在金乌身旁坐下,道。

    “我……我在这儿和他唠。”

    王元毕竟生性谨慎,虽不惜命,但若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是不敢贸然前去的。他紧绷着身子和金乌并坐在一块儿,听着武立天的笑声低低地从雪中传来。

    “出来!我武立天最看不得有谁能在武技上胜我一筹,我家那老不死不例外,你也不例外……我听你是金家的世仆,叫王元?”

    听他叫唤自己名字,王元心头一紧,但本着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也还是大声回道。“正是。”

    那武师道。“这可奇怪,我方才问了个遍,金家上下除你之外可没一个姓王的,是谁生的你来?”

    这话可问得王元一愣一愣的,还未等他回神,武立天又道。

    “既没姓王的爹,何来姓王的子?甚么金家下仆,你究竟是何人!”

    王元头脑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金少爷插口嚷道。“你查户籍的么?这鸡毛事儿也管得着?本少爷当年把他捡了来,没想到是个糊涂蛋,我还巴不得快些送了人,值回二两银子呢!”

    着他探头去往雪地里扮了个鬼脸,却因更凛冽的寒气而吓得脑袋一缩,又嚷嚷道。“你这鸟官三更半夜私闯民宅,扰了本少爷清梦,待我告到巡按那儿去,哼哼,有你好受!”

    王元却神色慌张,向雪中喊话。“…你方才向谁问的话?”

    他心里隐隐不安,武立天为何对金家的家底如此明白?只听白茫中青年武师忽地大笑,喝道。

    “——向她!”

    这一喝仿佛抒尽胸腑之气,刹那间白雾猛然消散,雪乱飞,待眼前朦胧散去,王元震恐地看到——

    皎洁月色下,有一披着朱红官服的青年笔直地立在庭中,红衣灼灼,他面上的傲然之色也如火般滚炙。他右手提着那寒光毕现的铁殳,左手则牢牢掐着一女子的柔颈,殳尖正抵在她喉头处。

    “三娘!”王元喝道,竟急得先一步踏出了柴房。

    刚一迈入庭中,鼓动的寒意与杀气便争先恐后地向他袭来,如千万衾带般既柔和又锋锐地裹住他四体。可王元心中杂念纷飞,并无后退的余裕。今夜三娘不知所踪,没想到真是被武立天盯上作了他的质子。

    此时左三娘被武立天捉住,气息奄奄,四肢垂下。王元见她脖颈被掐得青筋现起,咯吱作响,几乎目眦尽裂,要上前去拼命。但听得来人急冲冲的脚步声,三娘勉气若游丝道。“……别过来,元,别…”

    霎时间,王元的心头巨震。

    他的脚步缓下来,最后立在了漫天风雪中。

    “你逼问了她金家的事?”少年问。

    青年武师嗤笑一声道。“这倒不是。这姑娘坚强得很,怎么也不向我吐露半点金家的消息,还是我翻到了名簿才得知你的名姓的。”

    金家没有与他同龄的仆役,因而猜出王元的名字倒不是很难。碰巧今日下武场时三娘替他看伤时神色亲昵,武立天看在眼里,误以为三娘和他是一对儿,这才挟了她来胁迫他。

    三娘遇险,王元自然着急,但他毕竟手无寸铁,只得道。“为何要伤她?”

    武立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冷笑道。“像你这般的刀客,若不激一激,怕是连刀都不屑出鞘的。”

    真是疯子。王元暗地里想道。本以为京城的武师来此地是为端正武习,不想这武立天却自个儿搅乱武风了。

    “我不是刀客。”王元道。“以前没用过刀,要使也是用来切瓜菜。”

    青年武师道。“待我用铁殳穿了这姑娘头颈,你便是一名刀客了。”

    见铁殳的尖楞刺破三娘白皙的脖颈,鲜血如蛇般蜿蜒淌下,王元急得喝道。“你捉她与比试有何关系?她又不是我意中人!”

    “当真不是?”

    武立天的眼眯了起来。

    王元别过脸。“不是。”

    “但你看不得她死。”武立天握着铁殳的手紧了紧。“我可看得。”

    电光石火间,少年仆役向前扑去,用手握住了殳尖硬生生将其偏向一边!若他再晚一步,这铁殳可要穿喉而过,教这姑娘当场毙命。

    在青年武师眼中,这位平日温懦的少年此时正如虎狼般瞪视自己,两眼中渐染毅然之色,顿时使武立天大觉生趣。

    武立天笑道。“果然,你看不得她死。”

    这铁殳的棱尖不同寻常,边角上带着三层尖利倒钩。王元这一握只觉得剧痛异常,却也不松手,任由殷红鲜血汩汩留下。他怕一松手武立天又会重向三娘的脖颈刺去,便只能竭尽力气握着殳头。若是常人早已哇哇哭叫,但这少年竟一声不吭。

    他心中气火翻腾,怒视着武立天道。“比武切磋是二人之间的事,哪有将旁人牵扯进来的道理?”

    “二人之间?昨日|你不也插手我和那老师傅的‘切磋’了吗。”

    听武立天这一言,王元倒是无话可了。

    武立天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我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卑鄙无耻、不守仁义之道,尽使些下流计策?实话与你,那些个江湖道义并非天道,全由人定,若我守了,反不是屈人之下?我武立天随心来往,爱往何处便往何处,爱和谁比武就和谁比武。没有我依人的道理,只有人依我的道理。”

    他倏地抽回铁殳,王元吃痛,只得放手。眼见着武立天一甩殳上的血珠,当啷一下重重拄在地上,道。“我要你和我全力比试一场,把身怀斤两全拿出来。若有你丝毫怠意,这女子便魂归西天。”

    王元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左三娘,答道。“先把她放了。”

    “我可容不得你指手画脚。”武立天忽地怒目圆睁,低声喝道,“去拿刀!”

    看少年仆役一步步后退靠近兰锜架,却两眼烁烁,不肯将目光从三娘和他身上离开分毫的模样,青年武师心头振奋。他巡游数年,每到一处必要与地方名流大家比试一番,但在和这些武人来往间渐觉乏味。见惯了板板条条、花拳绣腿的他,一见王元昨日出的那惊世一刀,立时定主意必要和这少年来斗一场。王元刀法精妙,不流俗套,平日虽畏手畏脚,在紧要关头言语神态却闲神定气,似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般,武立天顿时料定这少年不是个普通人物。

    刀还未抽出,金乌的声音忽而远远传来:“停手停手,本少爷有得是钱,让他拿些银两滚蛋!”

    听到呼喝声,王元下意识地浑身一颤。循声望去,自家少爷躲在柴房门后正对他指手画脚。

    武立天自然听在耳里,只颇为傲然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持刀少年。他对钱财素来不屑,一心只想着要与高手比武切磋。金乌总算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于是对自家的仆役吞吞吐吐道。“别拿那把手刀,那可是花了大价钱淘回来的,把你卖百来回都赔不来……下面架子的刀别动!那玩意儿值三百两银子,不许踏坏了院里的海棠……”

    王元见三娘气息奄奄,面白如纸,似是随时都会撒手人寰,心头更为纷乱如麻,不禁对金少爷喝道。“三娘死难当头,还管这些作甚?人命还是钱财紧要?”

    没料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元竟会如此神色激昂,金乌先是一愣,旋即大发雷霆道。“自然是钱财要紧,你以为你值几斤几两?这世道还指望着我把你俩当金佛供?”

    他又怒道。“生死有命,若救不得三娘,再请一个雇工就是了!”

    话音落毕,金乌陡然一惊。只见王元默然不语、面容沉寂,似是要与漫天冰雪融为一体。他的眼里也透着茫茫寒意,比数九寒冬更甚一筹。此时的他不再是笨手拙脚的金家下仆,也并非平日畏首畏尾的王元,而是一件分金断玉、傲雪凌寒的无情兵刃。

    少年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金少爷,索性随手从上层架子上抽出一把刀道。

    “那我就用这把断刀罢。”

    ————

    月黑霜黯,风雪簌簌,在暗沉沉的庭院之中,几点昏沉灯火流转。本应是夜深入梦时分,却有二人在雪中站定不动。

    断刀出鞘的那一刻,王元不禁有些愣神。他本以为自己拿到的是待修缮的残次刀剑,不可再用,但不想这刀重实如斧斤,质厚而不失锋芒,出鞘后竟有龙鸣声隐作,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掂了几下后竟也觉得顺手。

    武立天见他拔刀,大笑一声将三娘向身后推去,自己则旋殳迎上这少年!王元霎时眼神一凛,收刀就此格住铁殳。

    刀光殳影交加,激起一地风霜雪华。此时金乌顶着风雪溜到了廊上,正凝神望着院中有来有回的二人,忽听得身后传来木婶儿的声音:“要拦下他们么?”

    原来是庭院中兵戈声大作,将家仆都惊醒了。但两人来往激烈,只有通武艺的木婶一人才有胆气立于此处。

    “算了罢,他们要真起来,您这把老骨头可插不了手。一个是武林盟主家的混蛋,一个是天下第一……”

    金乌信口回道,却忽地住了口。

    他仰头望天,不知何时夜风已拨云见月,疏朗清辉倾泻而下,落在庭院中起武的二人身上。月明皎皎,漫天飞雪,呼啸的风声携着纷乱思绪向他袭来。

    “雪天月夜,此景正如两年前一般。”

    听他这么,木婶儿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你带他回来时,也是一个雪夜。”

    她目视执刀与青年武师相对的王元,道。

    “此后……便再无宁日。”

    这语气似是在责问金乌对这一行径是否心存悔意。但金乌并不答话,他只望着那持刀的少年仆役出了神。虽神色中仍有退却之意,手足慌乱且占下风,但王元却能在武立天怒风骤雨般的攻势中不伤毫发,足可见其功法之精妙。看着两人来来回回,他将目光呆呆地落在那把通体乌黑、锋锐不减的断刀上,同时心里默念道。“若他记起往事,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这个念头越是清晰,他心中的隐忧便又更深一层。

    但他转念一想,“这子痴痴傻傻,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在片刻默然后金乌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翘起二郎腿了个呵欠道。“去睡吧婶儿,王元还要和这武疯子斗上很久咧。我看着他们便好。”

    木婶哼了一声。“废物,我不是怕他们有闪失,我是在忧心你。”

    金乌:“为何忧心?”

    “我怕你这滑虫吹了凉风,接下来几日就在床上装病乱号,不愿起早。”木婶的眼里发出严厉的精光。

    金少爷恼怒:“我就不会生病?你就不能多担心一下我的身子?”

    木婶摇摇头,“我看这哪是病,简直是病入膏肓,你这爱装病的病无药可医。”

    金乌想起平日里胡乱支使王元跑腿买药的事,竟无话可,只能讪讪反嘲道。“老骨头,我让你回去歇息便是了,等天明了还有山一样的活儿等着干呢!”

    他俩言语间神色甚为狎昵,不像一对主仆,倒似对旧友。听了金少爷的话,木婶从鼻子里发出通气般的哼笑声,转身便走。这时金乌挠了挠他的那头乱发,随口道。

    “对了木婶儿,走之前……”

    他向武立天身后努嘴示意道。“趁他俩不留神,搭把手去把三娘救回来,再带她到房内取点药上了。”

    木婶回首。“我方才听闻少爷想再雇个长工。”

    金乌咳嗽了一声骂道。

    “放屁!…再请个雇工可要费不少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