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一)山雪玉嶙峋
……
玉甲辰这一睡就过了三天三夜。
兴许是自罚久了,不仅身上冻得厉害,就连心里也倦得很。他两眼一闭,便觉得眼前金星四冒,两耳鸣声嗡嗡,额上也似烧起了火炭。
在睡梦间,往昔之事裂成繁花点点,间杂于流水间淌过。玉甲辰想起他还未叫“玉甲辰”时的模样,想起他幼时照着剑谱一招一式苦练的光景。
同时他也想起了许久前初入天山门时,玉白刀客迎风立于山巅之上的情景,惊世三刀,所向无敌,这般出落凡尘的人物究竟在想些什么?会对他作何想法?
这么一想,他便睡得不安稳起来。
但虽睡得不安稳,他却又浑身绵软无力,连支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隐约间他察觉当初有人将他扶回了弟子所在的室内,这几日来给他喂了些汤药粥食,但他模模糊糊,也不知是谁。
待病愈能下地走路后,一出门就有几位同门弟子向他招呼。
“甲辰,你麻子好啦?”
“麻、麻子?”玉甲辰大惊,脸上忽地浮起一片薄红。
同门弟子道。“你前日不是生了麻子,在面上遮了块白布么?这几日都是遮遮掩掩地去武场,连长老都觉得你奇怪咧。”
“胡!鄙人哪里生了这怪病?”玉甲辰红着脸辩驳道。“即便要生病,那也是数日前受冻所致……”
到这里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自从被人从雪地里搀回来后,他应是烧得神志不清,直直在床上躺了几日才是,怎么还多出了一个“玉甲辰”替他去武场?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过了一日。由于病了几天剑招也有些生疏了,他便舒活筋骨,在武场练到了深夜。夜里回去时踏上山径,一个声音忽地叫住了他。
“师弟,你今天心神不定啊。”
这声音似是自天上而来,似月明风清般恬静闲适。玉甲辰正怔怔出神,冷不丁被这句话吓得倒走三步,冷汗直流。
待他抬头望去,却见在山道一侧凹下的沟壑间有一人闲闲坐着。那山壁上本留有先人论剑时划下的刻痕,乃自唐时韩文公化来的辞句:“心如冰、剑如雪,剑我归黄泉。”龙飞凤舞,飘逸绝尘。
而那坐着的人就倚在“心”字刻痕中,抱一柄长刀遥望着他。一身素白衣裳如流水垂泻,戴着个笠帽,因纱幕遮掩而看不清面容的此人,不是玉求瑕还是谁?
玉甲辰不知他在此等候多久,只知这玉白刀客独来独往,甚至可称得上“神出鬼没”,就好似空音相色,水月镜花。
“门……门主。”见到玉求瑕,玉甲辰自然大吃一惊。慌忙之下他忽地想起这人虽语态温和,但毕竟贵为一门之主,自己恐怕是连正脸瞧着的机会也没有,赶忙垂下头去。
玉求瑕自岩壑上纵身一跃,悠悠闲闲地晃了过来,“用不着如此生分,在下虽有个门主的名头,实际上可比师弟你大不了几岁,叫师兄便好。”
“……师兄?”
“对了。”玉求瑕笑道。“以后这么叫就行。”
玉甲辰心里忐忑而紧张,他略微抬头向对面的人悄悄瞥去一眼,在触及那如雪白衣时又颤抖着赶忙收回。不料此时玉求瑕伸手扶住了他面颊,把他的头轻轻一扳直面自己,以略带责备的口气。
“在下并未强求师弟以天山门的规矩对待自己,还是师弟心中自有一套规矩——偏要大跪大拜才肯与在下话?”
“门…师兄言重了,甲辰并未作此想法。”
玉甲辰慌忙辩解。
“那就好。毕竟在下遵循礼尚往来的道理,若师弟要跪拜在下,在下也不得不还礼才是——如此一来尽是些繁琐事儿,师弟也不愿如此吧?”
玉求瑕淡淡一笑,放开了手。玉甲辰赶忙后退了几步,红着脸道是,他还能感到颊边残留着师兄触碰后留下的余温,顿时整张脸烧得更为通红。
他稍稍定了定神,心翼翼地问道。“师兄方才鄙人心神不定……”
难道自己今日这犹豫彷徨之色被玉求瑕尽收眼底?就在自己神游天外、软绵绵地舞剑时,玉求瑕就在不远处默默凝视着他?
纱幕微微向侧边倾去,玉求瑕不解地侧过了头。“这话在下是从同门弟子处听来的,方才一见果然如此。师弟走起路来九步歪一步晃,可是心事重重?”
没想到自己这歪歪扭扭、神游九天的情态已被同门弟子看在眼里,还被坐在山壁上的玉求瑕逮个正着。玉甲辰一面为此羞愧不已,一面磕磕绊绊地。
“其实鄙人为一事困苦不已…”
他便了自门下弟子那儿听来的传言:就在他因发热睡在床上的日子里,还有一位用白布遮着面的“玉甲辰”如往常一般去武场习练,和同侪交道,听来颇像志怪故事中应有的情节。玉甲辰也因此而心中惶惶,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玉求瑕听了哈哈一笑,道。“师弟当真猜不到那人身份?”
“猜不到,门主…师兄可是有头绪?那人又是谁?”
玉求瑕笑着将玉白刀抱在怀里。
“——正是在下。”
这话让玉甲辰大惊失色。若这话不假,那可就了不得了。这可意味着那日将发病的他扶回房中、妥妥照料几日的人竟是堂堂天山门门主!
不仅如此,因天山门有一日不去武场必要领罚的门规,玉求瑕这几日还真是冒着“玉甲辰”的名头出现在众人眼前,让玉甲辰免去了长老责罚。
“真是师兄?可是,师兄何必为鄙人做到如此地步…?”玉甲辰喃喃道。
玉求瑕呵呵笑道。“平白添了个‘生麻子’的坏名声,在下还怕师弟怪罪呢。且这并非单纯为了师弟,而是在下收不住玩性。”
“玩性?”
“长老常会差遣师弟下山去办些事务吧?在下可羡慕得很,这几日便借了师弟名头一用。”
玉求瑕好似寻到了宝的孩童般,即便未见到他面容,玉甲辰似是也能看到其在纱帘后递来的晶亮目光。
虽自己比起同门弟子确有更多下山的时候,但玉甲辰办的皆是些琐碎采买之事,如置办些清斋日的粮资,起来着实不值夸耀。即便如此,玉求瑕还是对此“羡慕得很”,这叫玉甲辰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活计哪里值得师兄羡慕?鄙、鄙人倒才是,对师兄那一手玉白刀法羡艳非常…”玉甲辰垂着头低声道,手指不住绞紧衣角。
不想玉求瑕重重叹息一声。“就是这把玉白刀的缘故,长老们什么也不让在下踏出山门一步。师弟瞧那崖边盘旋的白鸷,它们可比在下逍遥快活多啦,想去何处振翅而行即可,既不用禀报长老,也不需顾着他人眼光。”
着,一声轻笑又从斗笠下传来。“师弟在在下眼中也是个快活人。不必每日对着连天白雪,偶出门一回还能见到青山绿水,这怎么能叫在下不羡慕?”
玉甲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语。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出山门是件幸事,而只想到下山时同辈皆在武场里一刻不停地精进武艺,进而为在这片刻间荒疏武艺的自己羞愧难当。
他知道天山门门规向来森严,若非有要事去办,寻常弟子出山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长老们要捧在掌心里,奉作本门象征的玉白刀客了。因而往坏处,玉求瑕实则与饲在笼中的画眉、百灵无异,纵身怀绝技,也只能终日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原上悲叹彷徨。
而此刻玉甲辰才恍然明白,这于以刀法之精湛盛名天下的玉白刀客而言,哪怕只是在山门外回首眺望都是件奢侈之事。他不禁忆起入天山门时初见玉求瑕的那一眼,那时,静立于山巅之上的玉求瑕似是在遥遥望着天边飞旋的鸷鸟,眼里无悲无喜,却空空落落。
原来那时,玉白刀客看的不是扑飞的鸟儿,而是在看辽远群山,在看着这一片自己此生都无法走出的囚笼。
想到此处,玉甲辰胸腔里似有星火燃跃,振声道。“若有用得着鄙人之处,师兄尽管吩咐!”
谁料玉求瑕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当下笑道。“这莫非是师弟出于悲悯之心出的言语?你尽可放宽心,即便这天山门于在下而言与监牢无异,当初也算得是在下自投罗网,师弟不必为此神伤。”
“但…”
“师弟若有心想报答在下——对了,这样做便好。你现在也应知道了,在下是个按捺不住玩性的人,保不准哪一日又想借着师弟名头偷溜出去。”
少年玉甲辰还未回过神来,站在对面的人儿就摘了头上的笠帽,一下扣在了他头上。笠檐纱条飞扬,碍着了玉甲辰望向对方的视线。
此时,玉求瑕笑嘻嘻道。“——你来当门主,然后在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四处周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