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四)藏刀不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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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是耍蛇人。干这行可以是天生注定,传闻我娘自西边身毒国而来,带了一身耍蛇的好技艺……”

    “挑重点。”玉甲辰双目一瞪,剑已出鞘。

    他面目本就生得柔缓,即便横眉冷对也不会让人心生怯意。因此被他审问着的那人怕的并非他面貌,而是手上的那柄剑。

    此时在玉甲辰对面跪坐着的是一个浓眉大眼、肤似熟麦的男子,身着白袍,手里还紧张地攥着那被剑刺成两半的斗笠。兴许是练过些柔功,又或是当戏人时刻意仿过女子身姿,他一举一动皆带着昵态,好似蛇般扭缠作一团。

    “的奉钱家庄所托,每年皆会来此扮演‘玉白刀客’。唉,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这要从的刚将筋骨折个‘一折’开始讲……”

    耍蛇人刚想滔滔不绝,一见玉甲辰瞪着眼将剑逼近了些,赶忙讪笑道。“这位少侠,您消消气。的就是改不了爱话的毛病,非要抽自己两个嘴巴才能停下来,您问啥的就讲啥,不仅全是如假包换的真话,连废话都能附上一箩筐……”

    玉甲辰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健谈的人。天山门弟子忙于练武,连多一句话的空闲都无。和他话最多的师兄也是高兴时会多两句,烦闷时一言不发的类型。

    因此当这耍蛇人一开口,玉甲辰便急得不知该用哪只耳朵听他的话。平日本就无多少人与他交谈,且这耍蛇人了“所言皆是真话”的包票,玉甲辰便觉得此人越发值得崇敬起来。

    于是这年轻道士脸红道。“居然肯将真话与鄙人听……你、你真好心。”

    “哎哟,的还是第一次被人好心,何况还是这样一位大侠!”耍蛇人一听便来劲儿了,居然也不再怕玉甲辰手上的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大串令人脸红心跳的溢美之词,玉甲辰还没红着脸把话听完,背后便传来了王元的声音。

    “门主,你确定此…此人并非你师兄么?”王元气息有些不匀,起话来断断续续,苍白的面上大汗淋漓。玉甲辰只道他为了追上施展轻功的自己奔走努力了一番,并未想到少年仆役头痛还未痊愈。

    “此人口音与师兄相去甚远,自然不是师兄。”玉甲辰一口咬定。

    王元苦笑。“门主可以仅听声音就分辨出师兄吗?”

    玉甲辰一拍胸脯。“没有十成把握,但也有九成九。”

    来也怪,这年轻道士平日里起话来都是正经肃穆极的,但一夸起海口来居然也会显露出略微心虚的神色。此时便是这样,玉甲辰口上虽着自信的言语,持剑的手却发颤得厉害,墨黑瞳仁也不住地往旁侧瞟。

    王元像是见惯了他这种神色,指着耍蛇人忍俊不禁道。“且先听听这位大哥有何话要吧。”

    于是在两人发问下,耍蛇人开始叙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他与那兽面男子,以及吹笛、奏萧、鼓的乐者都是一同云游卖艺的戏人,祖辈自流沙、天竺西极而来,幻戏法门也得以传至此辈。

    而就当他们在数年前漫游至此处时,钱家庄便邀他们在一年一度的“群英会”上出演,用“大侠”的名头蒙骗不明世事的乡民们的耳目。

    “卑鄙。”听罢,玉甲辰忿忿道。

    “哎哟,这位大侠。您方才还的好心咧,怎么一转眼便道‘卑鄙无耻’了呢?所以凡是人,总不免得要反复无常,一会儿好,一会儿言坏,您是不?”

    那耍蛇人摇摇头,继续滑腔滑调道,“的演一场幻戏,是付出;钱家庄庄主给的们报酬,是回报。这岂不是件平允事儿?这钱财也并非偷抢而来,是酬谢出演幻戏所得,的寻思这其中并无被您称作‘卑鄙’的道理。”

    这耍蛇人一起话来就要没完,玉甲辰急忙断了他。“但是你骗了父老乡邻们!到这‘群英会’上的人哪个不是抱着求救之心而来?难道尔等只要上演一场幻戏,就能轻易将这些人发?”

    耍蛇人嘻嘻笑道。“的卖个技艺,他们求个安心,怎么能叫‘发’?实不相瞒,的先前也探过此地那杀人凶犯的消息,那凶犯虽手段残忍,却也不常在此地居留,一回犯案已是几月之前,估计已经溜去别处啦。”

    “然而乡亲们依旧惶惶不可终日,成日担忧那凶犯仍在此地逡巡,因此的演一场‘玉白刀客光临’的好戏好让他们安心,这难道不是义举?”

    听了耍蛇人的言语,玉甲辰攥紧了拳,咬牙切齿却又哑然不知如何言语。

    虽然这番滑腔滑调听上去颇有道理,但玉甲辰心里却有种不出的闷劲儿。因为杀人凶犯不在此地,就可以着“让乡民安心”的名头骗取钱财?到底,那凶犯不过是最近未犯案而已,又如何能断定其不在此处?种种疑问堆积在心头,让他思绪纷乱到了极点。

    此时王元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大哥为何要扮作‘玉白刀客’?”

    “唉,闻名天下的侠客虽多,但既出名、又无人见过其尊容的侠客便只有玉白刀客啦。”耍蛇人叹道,“这位兄弟不知道,今年扮演‘玉白刀客’的虽是的,但往年都得要个女子来扮演。今年不巧寻不得这样的女子,便只能叫的来冒充一回啦。”

    那耍蛇人向他们屈起了身子,他是修习过柔功的人,身子骨极为柔韧,也怪不得要挑他来演身姿柔和的“玉白刀客”了。耍蛇人比划了一番,笑嘻嘻道。

    “两位大侠今夜也应看到了,的在腰间系上一丝绳,先用立在最高的桩上以黑布裹身,算准时机就将黑布一松——刷——‘玉白刀客’便出来了,远远望去不就似凭空出现么?这可是的得意的绝技!”

    这样一来的确能解释当时“玉白刀客”的人影为何自空中突现的景象,庄中众人先前正仔细看着兽面男子使的“取头术”,又受迷香蛊惑,哪里能注意到早已有人立上高桩?到头来这并非什么神鬼显灵,而不过是个艺人一手操演的幻戏罢了。

    玉甲辰还是对钱家庄与这些戏人串通的事实耿耿于怀,又念及他们冒用师兄名号,心里愈发愤愤不平,遂厉声问道。“为何要协助钱家庄两庄主演这出骗人把戏?”

    耍蛇人双手搓扭着笑道。“瞧您这话的!的方才也过,咱们演幻戏是为了钱财,没有钱财便在这世道上活不了,这是谁都知晓的道理。但是……喏……的愿意和大侠您句实话。”

    他身上还穿着玉白刀客的衣裳,面上却堆满了油滑的笑容,这叫玉甲辰颇为不适。那耍蛇人挤眉弄眼了一番,以手作扇形掩着口,凑近王、玉二人悄声道。

    “…举办这‘群英会’的两位庄主之一,就是那铜孔方…其实是恶人沟中人。”

    “恶人沟中人?”玉甲辰眨着眼重复了一遍,旋即露出了苦思的神色。他这天山门门主成日在雪山里练剑,与世隔绝数年,早已不懂得当今世间有哪些武林门派。

    王元却一下子回想起来。那铜孔方生得高高瘦瘦,国字方脸,两髋外凸,整个人看起来方方正正,起话来似唱歌般尖声细气,总爱附和着银元宝。当时少年仆役还未多想,只觉得此人气质不知为何与竹老翁颇为相近,没想到他也竟是位恶人沟中人。

    “怪不得那两人气场格格不入…一个叫银元宝的胖子和一个叫铜孔方的瘦子,这三人果真奇怪得很。”玉甲辰沉吟,转而正色道。“当然,鄙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将马后炮的见解得如此直硬且不害臊的,恐怕世上仅有玉甲辰一人了。

    “正是,正是!”见自己的话语被对面两人听进,耍蛇人乐呵着扭起了身子。“钱家庄本来只有那银元宝一位庄主,铜孔方是后来的,听是因丐帮事务与长老闹翻了脸,才不得不到这远房亲戚家里来了哩。的云游四方,自然认识些恶人沟朋友,这些流言飞语便是从他们那儿听来的。”

    “然后呢,你们演幻戏蒙骗乡邻百姓与这恶人沟的铜孔方又有何干系?”玉甲辰眯细了狭长凤目道,语气故作疏冷。

    耍蛇人嚷道。“关系可大着咧!”他穿着那玉白刀客的袍子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口中胡乱哼起了西域的调,在两人身边神神叨叨地晃荡了几圈,才忽地凑到他们耳边低声道。

    “两位大侠且想一想,咱们不过是在各地云游演幻戏的帮伙,若是因此而与恶人沟结下梁子,那咱们后半生都不知该如何在江湖上混啦。铜孔方的脸面就是恶人沟的脸面,纵使他不接管门派事务,恶人沟中人都得看他几分面子!”

    “所以,”少年仆役挠着头问道,“帮这‘群英会’作假便是你们为了讨好恶人沟才作出的举动喽?”

    耍蛇人一听便不住发出似蛇般的嘶嘶笑声。“这位大侠得对!但‘讨好’这词可用得不对,的也算得上是生意人,这事儿对咱们好,干了便是。管他什么‘玉白刀客’还是‘独孤刀’,只要有钱有利,的谁都演得来咧!”

    话至此,真相已然大白。

    钱家庄与这群江湖戏人相串通,每年以“群英会”的名头吸引乡邻百姓前来。这借机敛财的行径本非如此猖狂,纵使百姓想要见到传闻中的侠客一面、求得他们援手,钱家庄也总会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只不过今年境况有所不同——自数月前起,有一杀人凶犯在此地游荡,趁夜深之时取下乡民首级、残戮尸体,引得附近四周人心惶惶。百姓自然想结束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便将希望寄托于各路豪杰汇集的“群英会”上,哪怕将家中所剩无几的银钱拿出都要得见“玉白刀客”一面。

    “竟然…为了贪利敛财而冒用师兄名头……!”

    听罢耍蛇人的言语,年轻道士已气红了眼眶,持剑的手因悲愤而不住颤抖,仿佛下个瞬间便会抑止不住自己刺出去一般。他颤声道。

    “世间怎会有如此不义之举!师兄…玉白刀客的名头从来不是为了欺瞒百姓而用的,师兄是如何心善的侠客——全天下谁人不晓?而尔等竟冒着他名号…唉……!”

    到最后,玉甲辰已有些哽咽。两年来寻人的辛酸与再度落空的失落一齐涌上他心头,有潋滟水光在目中流转,但他终究还是强忍着将眼泪收了回去。

    看他这般难过,就连那耍蛇人也不禁收敛了几分,长叹道。“唉,唉,的明白大侠心里难受,但这也并非的们愿意骗人咧。人生在世,谁不想清清白白、诚诚恳恳?但不骗人就挣不得几个子儿,挣不得钱就活不下去,因而不得不爱财贪利,不得不骗哩。”

    这耍蛇的汉子望了一眼灯火闪动的钱家庄,面上显露出一点哀色。

    “其实不止是聚在钱家庄里的那些乡民,就是的这些布局设骗的戏人,也日夜盼着有个大侠来救人于水火之中咧。但是真有大侠到此处又有何用?擒住凶犯就算一切太平?即便杀人的人受擒,真正吸血的人还逍遥自在着呢。那凶犯能杀人,饥寒贫冻就杀不得人?”

    他这话的意思是,即便制止了杀人凶犯,不再会有人因此惨遭杀害,但乡民之不幸已然如影随形。钱家庄榨敛钱财的行径还会年复一年地持续下去,因此而被榨干油水、饥冻而死的乡民依然大有人在。戏人一伙虽也是设骗局的一方,却也是被榨取的一方。

    “即便如此……”玉甲辰不依不挠,声音抖抖颤颤。

    可事到当头,还能些什么话好呢?“群英会”不过是个幌子,寻了两年的师兄依然不见踪影,一切犹如以篮盛水。难道要以大道理讲服这群戏人不再行骗?可这样一来也与断了他们的活路无异。放任此处百姓不管?那便与自身仁心相背。

    王元也露出了忧愁的神色,轻声问道。“门主,接下来怎样可好?”

    怎样才好?

    这话在玉甲辰耳中听来轻轻飘飘,心头却似是瞬时压上了千斤铁块。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望了一眼山野,黑黢不见前路,再看一眼天穹,暗沉似要崩坍。

    “鄙人……今夜便会启程回天山门。”出这话后,玉甲辰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肩头一下松垮了下落。

    还未等少年仆役发话,他便垂着眉眼转过身来,重重抱拳道。“给王兄添了不少麻烦,鄙人在此赔罪了。”

    这话得突兀,但王元一眼便看到了他嫣红的眼眶与紧抿着、颤抖着的薄唇,想必这道士是在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一片激愤与忧愁罢。“回天山门”几个字得灰心冷意,却又极为不甘。

    在外漂游两年,哪一日他玉甲辰不是吊形吊影,独听萧条风雨?哪一夜不是枕冷衾寒,难捱苦寂长夜?纵然千百般挂念着师兄,但这般困苦境地他足足处了两年,今夜正是应放手之时。

    “长老弟子大多被残杀,门派本就如风中残烛,鄙人这不称职的门主也该回去好好理一番事务。”玉甲辰勉力笑道。他嘴角虽挂着笑,眼里却是道不完的凄苦。“鄙人先前与王兄过,若今夜再寻不到师兄自会回天山门,这话倒是应验了。”

    “至于钱家庄一事——鄙人会当面与庄主商量一番,将暴敛来的银钱还与乡民。若他俩不肯,鄙人就算是得罪恶人沟…也要想个法子将钱财讨回来。”

    看着颇为苦恼地摩挲着下巴、陷入沉思的玉甲辰,一旁的耍蛇人与少年仆役都惊得瞪圆了眼。

    耍蛇人慌张道。“大侠…这、这话可是真的?的自然无关紧要,甚至还会因从此不必听他们使唤高兴得很…但大侠自身又如何呢?一旦插手,恶人沟可不会对大侠所为坐视不理,甚至要上门寻仇来哩。”

    得罪恶人沟可不是件可一笑了之的事。庄主之一的铜孔方是恶人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群戏人一直以来便是慑于其倚靠的势力才在“群英会”上以幻戏配合他们。

    “即便如此,鄙人还是想尽一份力去帮助此处的百姓。”玉甲辰义正辞严道。

    下此决心一定是件艰难的事儿。孤身在外、茕茕孑立的玉甲辰此时能出这话,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拆穿这“群英会”的面目就意味着得罪了铜孔方,而如今如风中残烛一般的天山门自然也是不可倚靠的,这便意味着玉甲辰恐怕需独身一人对上大股恶人沟势力。

    忽地,玉甲辰转身向少年仆役郑重其事地问道。“王兄不出言劝阻鄙人么?”

    “为何要劝阻?”

    年轻道士双颊绯红。“因为若是师兄在场的话,他必定又会责备鄙人涉世尚浅、有勇无谋了。”

    王元看他一身风尘,显是已吃过不少苦头,即便如此他目光依然清澄坚定,一股倔强劲儿丝毫不减,便心知是劝不动他了,挠着头涩涩笑道。“你师兄是你师兄,在下倒是对门主的古道热肠钦佩得很咧。”

    “那便是同意了?”玉甲辰却仔细认真地追问道。

    “即便不同意……凭门主这犟劲儿任谁都扭不回来吧。”少年仆役哈哈傻笑着答道。

    玉甲辰却道。“有王兄这一言,鄙人就能放下十个心来。”

    仔细一瞧,他果然露出了一副稍微安心下来的神色,先前似箭弦绷紧着的秀眉此时也和缓撇下。但很快一丝不安很快重又爬上了他的眉目,玉甲辰用手支着脑袋苦恼地思索了好一阵,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对、对了,王兄,可否随鄙人过来一下?”

    不等王元出声,他便红着脸牵过了少年仆役的手腕,作出一副忸怩情态道。“多有失礼,不过还请赶快过来这边,鄙人有些话要与王兄听。”

    年轻道士拉着王元的手往钱家庄后门处跑了起来。两人步过了水声潺潺的青石桥,又穿过了郁郁葱葱的细柳,终于在方门处停下了。耍蛇人笑嘻嘻地望着他俩,慢悠悠地跟在后方,也不上前去扰。

    自方门处可望见庄内吵嚷的景象。人潮仍在捧着楠木箱的铜孔方与卖力吆喝着的银元宝前方涌动,兽面男子与持笛箫鼓的戏人也仍在边舞边奏,乐声混杂在轰鸣人声中,竟无一人注意到方门后探出的两个脑袋。

    庭中清幽灯火映得玉甲辰双眸莹莹发亮,他犹疑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很久以前,师兄也曾这般邀我来看幻戏。”

    “玉白刀客么?”王元眨着眼问他。

    “对。那时鄙人少不更事,对师兄之言也总是一知半解。直至今夜…总算是模模糊糊明白一些了。实话,鄙人心性颇为愚钝,既无师兄那般高绝武才,也无能参透世事的心智,因而事事都比不过师兄,也不敢去驳斥师兄言语。”

    玉甲辰坦率道。不知为何,王元觉得他眼中隐隐透着一股苍凉。

    “但是,唯有一言,鄙人并不能苟同。”

    “是什么话?”

    “师兄和鄙人过,‘人世间辛酸悲凉、不公无义也是人之所惧’。”玉甲辰蹙起了眉,摇首道。“但是鄙人不怕。”

    少年仆役呆呆道。“真不怕么?”

    这可是每朝历代皆遍存于天下的事,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将人间不公之事全部消弭?但这话王元不出来,因为对面的玉甲辰面上的表情可教他不出这句话。

    “正是,鄙人苦苦思索了三年,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的真心。在这一点上哪怕是师兄也叫不得鄙人让步啦。鄙人不怕这无公无义。若世道有偏颇,纠偏便是……”

    玉甲辰严正道。

    “——若无‘大侠’来拯救苍生,就让鄙人来成为那位‘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