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五)藏刀不见影
鼓噪人群后,有一人斜倚在梨树上,百无聊赖地瞧着在钱家庄两位庄主身前的攒动人头。
此人叼一梨花枝,脑袋无精采地前后左右晃荡着。自乱发后射出的目光游移着似是在寻人,却又散散漫漫、漫不经心。
看他一身捻金锦缎衣的扮,足见是位富家子弟,但面上神态却闲散冷淡,毫无世家矜贵之气,一对阴骘的吊眼下带着道狰狞疤痕,不是金府的大少爷金乌又是谁?
金乌正衔着花枝左顾右盼,一个轻盈而饱含笑意的声音忽地自旁边传来。“少爷,你不去往那楠木箱里添些钱么?不准纳了银钱还真能看上玉白刀客一眼呢。”
话的人正是左三娘,她扶着枝干自梨树后柔柔探出头来。白花散落,有几瓣如雪如玉的花片点在她面庞上,更衬得她俏丽清纯。只可惜金少爷不为所动,只向她斜去一眼道。“你想看便自个儿去看好了。”
着,他摸出几个铜板扔给三娘,自己却懒洋洋地向后一仰,似是整个人都被粘在了树皮上,再也无气力起身了。
三娘见他神思不定,捂着口笑道。“少爷真不想看一眼?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刀客呀。”
“反正不过是一群江湖骗子,别是天下第一了,在这穷乡僻壤天下第一百的侠客都难寻见咧。方才的不过是些骗人把戏,诓我钱财是真,‘玉白刀客’是假。”金乌却冷眼讥嘲道,旋即闭目不再言语了。
少女却笑盈盈地将他仔细瞧了好几回,忽地开怀乐道。“哈哈,我知道啦。五哥哥是在找元罢!”
金乌睁开一只眼望着她,神色复杂。
“难道不是如此么?我方才就瞧见你东张西望,又心不在焉,怎么叫你也不应声。”三娘笑嘻嘻地点着他的额道。“我猜,五哥哥心里想的是:王元那混蛋定是趁人不备又溜回钱家庄里来啦,看我逮住他后不好好教训他一顿!”
她学金少爷的恶声恶气来倒有七成相像,惹得一旁着酒嗝的竹老翁哈哈大笑,抚着胡须道。“不错不错,若再添一点硬气、把两眦提一提,凶神恶煞一些,便像得紧啦!”
看金少爷面色倏地阴沉,三娘笑吟吟道。“早知这时如此挂念,刚才怎么不多塞些银钱让那庄主把王元留下来?如此一来,少爷也不用像现在这般找人找得辛苦啦。”
见他们尽拿自己调笑,金乌气急败坏,喝道。“你们这些泼皮货儿,要受骗上当的就快滚去庄主那边,要喝酒的就再来两大缸灌烂自己舌头,少来管本少爷的事!”
“哎哟哟,五哥哥气得很。”
“哈哈,正是正是。金府的娃娃,瞧你成日除了动火就是生气,不准前世是个气毬,一肚子都是气咧!”
一老一少反而变本加厉,笑得眼缝眯起,几欲捧腹滚,俨然将这金府的主子当作寻开心的对象了。
金少爷可真是火得两眼发颤,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扑上去撕了他俩脸面。看他喉头颤动,似是下个瞬间便会破口大骂,三娘和竹老翁赶忙笑嘻嘻地捂上了两耳。
就当他们嬉闹之时,忽有如雷鸣一般的惊呼自前头传来。
“玉白刀客!”“玉白刀客又出来了!”
众人视线齐刷刷地向声音冒出来的那处望去,不知怎的,就在高台上随风轻扬的布幕前果真伫立着一位白衣人,腰里挂着长刀,与方才不同的是——此人头上戴着的斗笠用纱条缠了一圈,仔细一瞧其上似乎有一条狭长裂缝,似是刚刚被剑劈成两半,非得这样用纱条扎着才能将斗笠戴着一般。
难道是这“玉白刀客”觉得百姓们往楠木箱里投的钱财够多了,此时终于肯重新现身了?
似乎并非如此。因为无论是银元宝,还是捧着楠木箱的铜孔方,此时都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大张的下巴摇摇欲坠,一个字眼儿都不出来。可见这“玉白刀客”的现身并非他们预计之中。
人群中也渐渐起了些议论声。“喂,不觉得这个玉白刀客与方才不太一样么?”
“像倒是很像…但总感觉有哪处不太对劲……”
同样是身着素白衣裳、头戴垂纱斗笠,同样是带着一柄长刀,但此时的玉白刀客看上去却与片刻前的身影不大一样。
究竟是何处不一样呢?无人能道出。但当那白衣人向前迈出一步时,一种令人悚然的震动忽地自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涌了上来。
这种悚然既像是临渊欲坠,又似是刀锋逼心,是某种只有在危险时方能产生的敬畏之心。那白衣刀客每迈前一步,便好似有重重一锤砸在观者心头,沉沉郁郁,教人哑然不能言语。
此人身上虽无杀气,乍看一眼如无波古井,却给人狂风暴雪倾降之感。身形虽柔和宛转,其神其气却浑然如刀,珠圆玉润间星芒骤闪。方才人们初见时未曾察觉到的气魄,在此时忽地于他身上弥散开来。
“玉白……刀客。”
当这名字从茫然仰望着白衣人的乡民们口中吐出时,他们忽地回想起此人在江湖传闻中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一刀出鞘风霜消,三式落定星辰摇。天下第一、举世无双这些词藻仿佛就是为此人准备的,古今来往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名扬一方,在玉白刀灼灼光华下也皆得黯然失色。
今日得见,无论是谁都立时心悦诚服。只消看上一眼,论谁都得承认此人必定是玉白刀客无疑!
“还真见到了…”三娘樱唇微启,握着手里铜钱直愣愣地呢喃道,料是她也未曾想到会在此一睹玉白刀客亲临。她困惑地盯着那人影片刻,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赶忙转头望向金少爷。
金乌看起来比她还要震惊,只是茫然地站着,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先前叼在口里的花枝径直坠到了地上。
“不可能。”他先是喃喃道,目光颤颤地落在那白衣人影身上。“怎么会在此处?”
无人能回答他的这个疑问。因为谁都不曾见过玉白刀客,自然也就对其来去一无所知。
但金乌却不一样。他心里是笃实明白的——玉白刀客绝不可能在此处出现,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事绝不可能发生。
因此当看到白衣人的那一刻,这平日横暴的骄矜少爷忽地沉静下来了。在默然片刻后,一点恼怒之色在他眉眼间浮现。
他动火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在这里!”就如平日撒火一般,金少爷咬牙切齿道,一脚发狠地蹬在地上,飞起一片尘沙。但这怒火又与往日不同,因为他那对凶恶的吊眼里闪着别样的愤恨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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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时,在回廊的角落阴影中,有两人正窃窃私语着。
“这位王兄弟……扮得可真像啊。”
话的人正是先前扮成“玉白刀客”的耍蛇人。不知怎的,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正抱着臂膀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即便咬着舌头了也不肯住口。
“嗯……”在他身旁,一位道士模样的人作苦思状,扑眨着眼将那高台上的白衣人影来回看了好几遍,才犹疑道。“王兄是位有本事的人,鄙人自然信得过他。”
他们话里谈到的人正是此时立于众人之前、一袭出尘白衣的那位“玉白刀客”。而他俩都心知肚明那斗笠下藏着的人并非什么玉白刀客本尊,而是方才正与他们言谈正欢的王元。
不错,那位头戴斗笠、以森然之气现于众人面前的人正是平日里以一派傻愣形象示人的少年仆役。不仅是腰间的长刀,就连那身白衣也是从耍蛇人身上扒下来的。只不过耍蛇人与玉甲辰还真没想到王元能将这“玉白刀客”一角演得如此惟妙惟肖,一时间目瞪口呆。
——事情为何会演变成如此模样,得从半刻钟前起。
话这玉甲辰夸下海口称要以一己之力摆平钱家庄的事,还要劝两位庄主发善心将钱款还与百姓后,忽地又犯起了难:究竟要如何动有恶人沟作靠山的铜孔方?他越无头绪便越急躁,一对好看的柳眉几乎要拧成了结儿。
在旁的少年仆役看他为难,也苦恼地转起了脑袋。他最见不得旁人犯难,偏要自己也分担了忧愁才好。三人间的沉寂持续了好一会儿后,王元忽地抬头道。
“不如……让‘玉白刀客’真出来一趟,把那两位庄主好好吓一跳,不准还真能叫他们奉还钱财。”
玉甲辰又懵又惊。“这、这话是何意?”
王元也有些犹豫。“虽让门主当面和他们商量也不坏…但那两人先前当着众人的面称门主为江湖骗子,此时再出面恐怕得不了众心。不如让众人皆信服的‘玉白刀客’上场,当面戳穿钱家庄的阴谋诡计,门主看这样如何?”
“有道理。”玉甲辰听了后沉吟片刻,立时提着剑瞪向那耍蛇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