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十七)鸦去悲冢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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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老翁正专心致志地削着绿竹棍,抬眼便见少年仆役面色灰蒙地从后边庄门处缓步走来,一步一摇,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当下惊道。“啊呀,你这娃娃怎么伤得这么重?”

    王元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身子、臂膀,又呆呆地问。“哪儿伤了?您怎么和三娘一样的话?”

    “心伤了!”竹老翁哈哈大笑,满面皱纹舞动。“老夫不通药理--这可如何是好?”

    王元却答。“那就由它伤着罢。”着他挪动步伐,慢悠悠地移到老者身边坐下,不一时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空中云彩,似是要将天盯出一个窟窿来。

    竹老翁见他又迷茫又难过的模样,开口道。“你可是在介怀那位黑衣罗刹?”

    王元默然许久,道。“我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此等恶人?”

    同生为人,为何有人清白侠义、古道热肠,为何又有人心性顽恶、残忍不仁?他此时将玉甲辰离开一事归到黑衣罗刹头上:若世间没有这般恶人,天山门当初便不会惨遭血洗,玉甲辰也不必背着血海深仇了。

    “你这话得奇怪。世上有锦衣玉裘的富人,也有家徒四壁的穷鬼,有长得牛高马大的壮汉,也有生来娇柔瘦弱的女子。既然如此,有善人与恶人也不算得一件奇事。”竹老翁斜着眼睨他,又是呵呵一笑。“只不过——世间并非如此简单。”

    “并非如此…简单?”

    “难道在娃娃你的眼中,这世上的人都是非黑即白的么?错!天下的人谁不是一半儿黑,一半儿白?善人也会有私欲之心,恶人亦会有向善之情。譬如——”竹老翁忽而点着自己的鼻尖问他道。“你觉得老夫是什么人?”

    王元想起自己颇受这老人照顾,有他助力自己三番两次得以死里逃生,便老实答道。“好人。”

    竹老翁哈哈笑着摆摆指头。”老夫可是鸡鸣狗盗之徒,年轻时还当过采花贼,玷污过姑娘身子。即便如此你也觉得老夫是个好人?“

    少年仆役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觉得似乎并不那么好了。

    竹老翁又一指庭中不远处的人影,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老翁指的正是金乌。只见金少爷正与一个绅衿模样的人争辩着,谈到激愤处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一对吊眼迸出尖利凶光。这副模样直看得王元心惊肉跳,不由得回想起往日被他欺压骂的悲惨景象,于是颤声答道。“坏…坏人。”

    竹老翁拍一把他的肩膀,笑道。“那你去听听他们在些甚么罢。”

    被老汉结实手劲一推,王元不由得出了回廊。他战战兢兢地靠近了正争辩的二人,万幸的是金乌头也不回,酣于与那绅衿辩出个歪理,并未发现他靠近。

    只听金乌骂道。“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不瘗埋这些尸首,难不成要端到你下厨去切剁了喂你么?”

    绅衿用袖口擦去脑门上的汗珠,辩道。“这位公子,你话好生难听。我家这地自是由我家了算,哪里知道什么漏泽园?”

    “官府定的掩埋尸首之处,你怎会不知?”金乌怒道,两眼狠厉地瞪他,似是下一刻便会将其生吞活剥一般。“占了别人的坟地,也不怕饭里吃出骨灰来?”

    原来他们二人争的是究竟要将这些乡民的尸首安葬何处。乡人中有不少游民,无亲人帮忙下葬,先前官府定下的葬处又被这绅衿占去,流民只得草席裹尸,胡乱弃在郊野。

    绅衿眯了眼,一点精光在眼缝里闪过,他反笑道。“这位公子,你若要借我家的地也未尝不可。”

    “什么?”

    “葬一人七百钱,如何?那地是祖宗定下的风水福地,可不能平白作了荒冢。”

    这要价可是狮子大开口。这绅衿明明已强占那处地盘,此刻却假情假意做起买卖来了。他瞧金乌穿着一身捻金锦缎衣,心里料定这是位富家子弟,准可以捞个盆盈钵满。

    金乌却冷冷哼了一声。“想得倒美,有这价钱我能厚葬你家祖宗十八代。”

    绅衿也对以冷笑。“一文不出,还在这里装什么仁义之辈?”

    他俩冷嘲热讽,针锋相对。金乌虽气势极盛,但奈何在绅衿看来不过是位无甚见识的败家子弟。绅衿见他年纪轻轻,言语轻狂,便料定他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不懂得世间圆滑道理,心下愈发轻视起来。

    不料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待绅衿回过神来时,一把刀忽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只见少年仆役抽了刀来,闭着眼咳嗽道。“废话甚多,要地还是要命,选一个吧。”他起话来义正辞严,极有正派风范,即便是这等蛮不讲理的话多能得理直气壮。

    金乌瞥了一眼王元,倒是什么也没。

    王元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了这么个下作的法子。只是他在自家少爷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时还是禁不住一阵恶寒,他素来怕惯了金乌,即便对方扫一眼过来都要吓得抖三抖。只是此时他不得不装腔作势来吓那绅衿,便硬着头皮站在金少爷身边。

    绅衿哪里见过如此强横举动?当即抖着嘴皮子嚷道。“你…你怎么……杀人犯法,你可杀不得我!”

    王元眨着眼看他。“我再问你一次,要地还是要命?”又忽而笑道。“我们武人可不讲道理,只凭一把快刀。”

    “你…有种报上名来,甚么武人,我倒要瞧瞧武盟治不治得你…”那绅衿话声渐弱,口上虽在威胁,气势却已散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观望着的金少爷忽而开口。“每葬一人,便以一百钱偿你,如何?”

    即便是婴幼瘗葬也需三百钱左右的花费,绅衿刚想开口抗议,却忽地想起脖子上仍架着王元的刀,口齿哆嗦起来。

    “欺人太甚!”他骂,却只引来两人相视一笑。

    待将丧葬处的事儿谈妥、绅衿灰头土脸地溜走后,金乌终于长出一口气,面上的笑容倏忽不见,好似浮光一现般。他随即不耐烦地挑起眉头,一掌在王元头上。

    少年仆役慌忙捂住脑袋,金少爷忽如其来的这一记可叫他瞬时慌了神,心里一时充盈着要被自家少爷狠揍的恐慌,脸上又显出一点无措的茫然来。

    “你来做什么?”金乌面无表情地问他。

    王元想了一会儿。“来当恶人。”

    金乌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斜睨了一眼王元手上握着的刀,道。“三娘没过不准你出刀么?”

    少年仆役笑嘻嘻地弹了一下刀刃。“假刀不算作‘刀’。”

    他其实现在心慌得很,金少爷平日都对他大呼叫,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便会横眉竖眼、气急败坏,仿佛一刻也不会歇气。因而此时这种冷淡的模样才更教王元害怕,不知这主子又会寻什么办法来折腾他。

    他忽而想起三娘对他的话——“若是见了金少爷,那才知道‘气’字怎么写咧。”那时三娘曾如此道。不知怎的少年仆役总觉得这才是金乌真正动怒,不仅浑身寒气逼人,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对阴冷好似深潭的眼眸里仿佛酝酿着沉沉墨雨。

    金乌却不理他,兀自往尸堆里走去。满地鲜血稀泥染得锦衣脏污,他却毫不在乎,弯腰在草堆翻出了两件长条物事,把其中一件扔给王元。

    少年仆役忙接住一看,原来是一把铁铲。

    “少爷…这是…?”

    金乌把铁铲扛在肩上,道。“挖墓穴去。”

    “挖、挖墓穴?”

    王元大吃一惊,但他看金少爷神态认真,似乎并非在开玩笑。

    “人被杀了大半,死的死,伤的伤。你看三娘已经忙得分/身乏术,无多余人手来处理尸首了 。”金乌道。“若放着尸体不顾,迟早会有瘟疫横行。”

    他完这话后便闭口不言,兀自往庄外行去。少年仆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肃冷的模样,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金少爷远远地在前头叫道:“王元!”才猛地回过神来。

    少年仆役提着铁铲快步赶上,也不敢开口话,便盯着他被映得光亮的侧脸出了神。柔光氤氲,金乌那锋锐而阴冷的眉目似是变得轻柔起来一般。这人默然不语时倒是隐隐显出一派从容安稳的气度来,看起来倒不像平日那般急躁了。

    自从昨夜与传闻中的黑衣罗刹过照面后,王元忽而觉得以前见过的恶人都不算得“恶人”了。与割人首级、残害尸身、以杀人取乐的黑衣人相比,他立时觉得会为安葬乡民与绅衿争辩的金少爷可真算不得什么“天底下最坏的坏人”——虽然之前他一直如此作想。

    金乌察觉到了王元投来的视线,忽而道。“你在伤心些什么?”

    没想到金乌会问他这般问题,王元哈哈傻笑道。“哪里在伤心?”

    “少在我面前装蒜,”金乌又敲了一下他额头,没好气地道。“你心里想些甚么,我一看便知。”

    “那么,我在伤心的事少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十有八/九。”金乌。“还不是那黑衣罗刹的事?那人不过是个杀人惯犯,手段低劣得很,最是无趣。明明是事一桩,你怎么就糊涂到要把自己绕进去?”他这话时漫不经心,似是丝毫不将昨夜那血气逼人的交锋放在心上。

    见他轻描淡写,毫不在意。深知与独孤刀和黑衣罗刹周旋之险恶的王元不觉有些气恼,忍不住回嘴道。“那便是……那些无辜乡民被杀也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仆役最记挂此事,认定自己昨夜扮作玉白刀客现身是平白害了乡民。若他不以“玉白刀客”的名头出面,不定黑衣罗刹也不会露脸,更不必死伤那么多人了。

    金乌当下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人死了便是尸骨一堆,哪里还需多作想法?”

    见王元眼眶发红,似是极为自责,他心里暗暗叹息,转又放缓了声音道。“那黑衣人杀人随性,与你是否出面无甚关系。你以为你真能救得天下所有人?”

    “救不得么?”王元傻傻回问。

    “呆瓜,自然救不得!”金乌终于露出一点怒色来,又敲了他一记。“即便是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也救不得,你这傻子还操心那么多作甚?”

    少年仆役终于发觉自家主子在安慰自己,言辞虽难听,却也并非出于恶意。再一想金少爷先前为乡民争夺被占去的下葬地的事儿,他忽而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他心目中变好了几分。

    于是王元抱着铁铲步追在他身后,边露出了浅浅笑容道。“少爷,我现在发现——”

    “什么?”

    “你不像个坏人了。”少年仆役咧嘴一笑。

    金乌瞪他。“那以前的我在你心里就很坏了?”

    “那是自然。”

    王元诚实以对,却仍大着胆子嘻嘻笑了起来。

    听了这话,金乌脚步一顿,忽而闭了眼喃喃道。“你可真算得是个随性的人。”

    他这话时声音轻淡,却意外的带了点笑意。但见他眉头微舒,开阖间一对墨碧暗沉的眸子里似是露出点藏着的星光来,灿然生辉却不现锋芒,似是因笑意而变得柔和起来。王元当下大吃一惊:在自己心中金少爷从来声严辞厉,脸上总挂着恼气神色,何曾当着他面笑过?

    于是少年仆役愣愣问道。“这话是何意?”

    金乌道。“你我是恶人,我便是恶人;你觉得我做了善事,我便也是个善人。你心中所想全无定数,所以你随性。”他的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挑着眉头看王元冷冰冰道。“……现在本少爷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坏人’。”

    罢他把手里铁铲一扔,抛给少年仆役。“喏,我忽而不想挖那坟了,你好事做到底,连我的份一块儿挖了罢。”

    王元木木地接了那铁铲。

    只见转身溜走之前,金乌又挤眉弄眼地对他道。“不许偷懒。死多少人挖多少坟,若是怠慢了就扣你工钱,晚膳也莫有你的份。”

    少年仆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少爷推了好一手活儿:这懒蛋接了活却不干,专丢给自己。

    于是王元只得长出一口气。望着一片丛草荒芜,他埋头挖了几铲,又无奈地左思右想起来。劳作间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一边铲开地上土石,他一边恍然大悟道。

    竹老翁的“半黑半白”之言并不可信,因为若是人一半儿黑、一半儿白,那末他也应对这人半是喜欢半是厌恶才对。

    不知怎地,先前还在因乡民遭难生出的苦闷已渐渐消去。此时的王元只呆呆想道。

    无论如何,金乌果然是世上最讨厌不过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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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p是他俩,虽然其中一个还是路人男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