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十六)鸦去悲冢寒
此时钱家庄中满地狼藉,被黑衣人|操纵弦线杀死的人尸首堆作黑压压一片,血流成河。仍有些残肢断臂悬在枝头瓦上,一时取不下来,却又晃眼得令人心慌。
一些倒在地上的乡民尚存气息,时不时按着伤处发出哀声,但这息声旋即黯淡、微弱了下去。仿若透着淡淡血色,微风拂来一阵腥气。在遍地伤民中,有一个娇柔身影正应接不暇地为伤者上药、包扎着。
王元从廊上行出,踉踉跄跄地接近了那人身后。他刚醒来,行路还不大稳,两眼也似迷蒙上了一层白雾,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人是左三娘。
三娘正用加了金创药的帛条扎在乡民们伤处。由于伤者众多,她忙得几是焦头烂额,几点细密汗珠点在鼻尖。见少年仆役走过来,她欣喜道。“来得正好,元,从我的药匣里取些石榴花来。”
王元应允了,取了石榴花交给她。又在一旁呆呆地看她将花与石灰捣作一块儿,敷在乡民创处。一边盯着她灵巧的动作,他一边忽而想起三娘是通药理的:昔日在金府时自己若有什么病痛,伤药皆由三娘准备。
“为何要…救这些人?”他木然地出声问道。
三娘瞧了他一眼,轻声笑道。“这话倒不像是你的哩。医者仁心,能救得一个便算得一个。”话如此,即便是伤势过重、一眼看去就几乎再无活的希望的人,她也包扎得不敢怠慢。
“倒是你…元。”三娘忽而叫住他,目中忧色尽显。“我方才看过,你的伤势不轻。”
“伤着哪儿了?”少年仆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没觉得有哪处疼得厉害,便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三娘的眼却有些发红,见他似是颇不爱惜自己的模样,不禁略略恼怒道,“哪儿都伤着啦!尤其是你的脑袋,呆瓜!”她所的确不假。刚才一探王元气脉,她猛地发现这少年气血衰竭,五脏六腑似被被一股横强之气翻搅;持刀的两臂又伤得严重,若再晚半分恐怕便要废去这双手了。
王元不知她为何如此嗔怒,只眨巴着眼笑道。“那岂不是正好,这下可以旷两日的活,用不着听少爷使唤啦。”
三娘一时语塞,叹息着责备他道。“以后不许出刀。”
“那就是…不用劈柴做菜?”王元看起来反而有些高兴。
“不许!”三娘鼓起面颊瞪他。
少年仆役苦笑道。“这可由不得我。”转而去安抚她,“好三娘,你莫要生气,气多了面上都要生出襞积来了。”
看他赔笑的模样,少女长呼一口气,笑靥如花道。“我这不叫生气,你之后若是见了金少爷,那才知道‘气’字怎么写咧。”
光是设想金乌怒发冲冠的样子,王元就不禁浑身哆嗦起来。他想自己八成会被劈头盖脸地怒骂一通,不准还会揪着耳朵,撵得他满地找牙——今日可得离金乌远些。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三娘正埋头为伤民包扎,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去唤他。“对啦,有人在找你。喏,就是那位会在雪地里猎猪熊…穿得如丧考妣的那位…”
王元:“…玉门主?”
“正是,正是!”三娘吐着舌头巧笑道,“那时你还昏迷着,他便来找你。是有话要与你,还会在庄外桥上一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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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到了庄外,一眼就望见有个道士模样的人正抱剑倚在桥旁石像上,垂着的头似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时而从咂巴的口里发出香甜的梦呓声——看来这人等他许久,自己竟已先不自觉地坠入梦乡去了。
这也难怪,王元瞧一眼天边的,又扳着指头一算。自从自己挥出那刀后已过了三四个时辰,玉甲辰先前一路辛劳,与黑衣罗刹、独孤刀这两位绝世高手过招更是令其心力交瘁,此时略微憩也是件情有可原的事儿。
他在年轻道士面前蹲下,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玉甲辰忽地从寐梦里醒来,但意识依然不清,一见王元便在朦胧中慌乱嚷道。“师、师兄…莫要抢鄙人的糖冬瓜!蜜饯也不成!”
你师兄从无忌口之食。王元想。
他无奈地再拍了拍玉甲辰的面颊,道。“门主认不出我啦?”
待年轻道士看清来人是王元,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羞红着脸支吾道。“…王兄,方才鄙人些胡话,你切莫放在心上。”又赶忙将衣衫拾掇齐整后起身,不住赔罪道。“鄙人在此倦乏,支持不住困意睡着了,真是大为失礼。”
少年仆役苦笑着看他。“失礼的人反而是我,竟教玉门主等了许久。门主可是有什么话想与我听?”
刚才左三娘过玉甲辰曾来寻过他,显是对他有什么非不可的话,不然也不会教他这堂堂宗门之主甘愿在此处苦等三四个时辰了。
玉甲辰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鄙人要离开此处,去寻那黑衣罗刹。”
这话顿时教王元大吃一惊。刹那间少年仆役只觉心中似有丝弦绷断,眼前又不禁闪过昨夜血花四溅、哀声遍起悲惨光景,那张泛着幽青色的恶鬼面相又不住在眼前晃动,直晃得他心惊肉跳、悸动难平。
“为何…为何要去找他?”问出这句话时,王元只觉喉头干涩,声音发颤。
玉甲辰面上显出一丝游移的不甘来,只要提起“黑衣罗刹”四字,他心头便充盈着怖惧与愤慨。只听他忿然作色道。“鄙人绝不可原谅他。师兄和同门皆由他所害,天山门早已与他结下血海深仇,鄙人又怎能如此轻易放过他?”
他悲声道。“鄙人今日在此立誓,纵使门规有杀戒——只要黑衣罗刹存世一日,玉甲辰便一日不得安生!鄙人定要寻到他,将其人欠下的人命债一件件讨净。”言罢便抽了那把断剑来,将手狠狠握在剑刃上,沥血为誓。
玉求瑕当时确未看走眼,玉甲辰的确是一株习武的好苗子。可以除却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外,玉甲辰在山门内未曾一遇敌手。因而当昨夜对上不讲武道常理的黑衣罗刹以及独孤刀且败下阵来时,玉甲辰不禁羞愧难当,心里想道:若不雪耻,此生必会落憾!
见他眉目间已被仇色染尽,王元忧心忡忡,忙不迭提醒他道。“门派之务为先。门主莫要忘了,玉甲辰所为便代表天山门所为,玉甲辰之意此时可左右天山门之意。若教一时情感冲昏了头脑,遭殃的可不止门主一人啊。”
玉甲辰却将一对幽深墨黑的眸子对着他,沉声问道。“王兄,若有人要杀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王兄会如何应对?”
“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正是这个道理。”玉甲辰蹙起眉头道。“黑衣罗刹杀鄙人同门,师兄与长老也尽遭他毒手,恐怕身为现门主的鄙人也不会幸免罢。与其待他们前来杀鄙人,不若主动出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少年仆役却面色惨白,轻轻缓缓地摇起了头。经历昨夜一战后,他深知即便能对付得了黑衣罗刹,他身边的独孤刀也绝非一位简单人物。那位能让玉求瑕尊称一声“前辈”,又横压南北两派刀法的独孤刀并非此时的玉甲辰可敌。
“那么…天山门该如何是好?”王元喃喃道。
玉甲辰此次出山门便是为了寻到他师兄玉求瑕,门派事务已被搁置许久。但现在他忽又转了念头要去找黑衣罗刹一雪前耻,天山门没了这位门主岂不是有如群龙无首?
年轻道士略一思忖,道。“此事王兄不必挂心,门派目前有人掌理。”
话虽如此,少年仆役心中却好似悬着块大石。他总觉得这做法似乎有何处不妥,却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他深知这道士的性子:一旦咬定某事便决不会放松,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此时玉甲辰立在桥上回望着少年仆役,手里一片殷红血色,他眼底也带着一抹触目惊心的苍凉。风揉乱他一身白袍,也将二人心绪揉得纷乱。但见二人身后青柳娟然起舞,随着柳枝拂来的还有万点洁白如雪的梨花。
王元恍然忆起昨日初见玉甲辰时,此人也是自花间而来,如今离别之时也自花间而去。一来一去,竟无分别。
他伸手折了支柳条递给玉甲辰,笑问。“玉门主可真要走?”
“鄙人去意已决,什么都要寻那黑衣罗刹的仇。”玉甲辰先前闭着眼,此时一开眼便见少年仆役递来的柳枝,问道。“王兄……这是何意?”
“‘柳’同‘留’音,在下是在劝门主莫走。”王元苦笑着看他。
玉甲辰细睫微颤。他沉思半晌,伸手捉住了空中飞来的雪白梨花,也将花瓣递给了少年仆役,“‘梨’同‘离’音,多谢王兄厚爱,鄙人……有仇在身,即刻便会动身。”
年轻道士这话时竟不忍心再看一眼王元,悲悲戚戚地阖了眼帘。
“这是自寻死路!”少年仆役忍不住抬高了声调道。
在江湖传闻中,连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对上黑衣罗刹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何况除黑衣罗刹、独孤刀之外候天楼中仍有云集高手,传闻中的候天楼主更是心狠手辣至极,王元几乎不敢想象玉甲辰要如何去对付这群恶人。
玉甲辰弯下了眉,笑中尽显悲凉。“鄙人知道。但怨仇已结,纵使此身粉身碎骨,鄙人也应尽力一试。若非如此,鄙人便无颜以对同门子弟英魂。”
王元叹着气将手上物事一并丢开,他劝不住玉甲辰,玉甲辰也未必真能理解他心中所想。两人终究不过萍水相逢,相聚片刻后便急急散开。
他只不过……不愿见到玉甲辰将寻仇当作此生唯一的心愿罢了。
“…若是师兄劝你,”沉默片晌,少年仆役忽而如此问道,“你会回心转意么?”
年轻道士迟疑片刻,却终还是笑着答道。“师兄不会劝我。因为他知道鄙人就是如此死性子之人,认定一事便绝不会回头。”
一阵静默好似霜雪般骤降于他们二人之间。王元忽觉有些头重脚轻,心里仿若翻江倒海。兀然间他觉得天色忽地黯淡了,玉甲辰那素白身影也渐渐隐在一片空茫的暗色中,逐渐被有如黑衣罗刹那令人惊惶的黑色所吞噬。
他越是去想,便越觉得绝望。因他知道玉甲辰绝不可能胜过那武艺登峰造极的二人。
见他默然不语,玉甲辰忽而问道。
“王兄,临行前鄙人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么?”
王元木然而迟疑地点了点头。
年轻道士盯着他,突然颊边生起一片淡红血色来,但听他踌躇而羞赧地问道。
“王兄使的……可是玉白刀法?”
王元听了他的问题,忽地陷入了沉思。昨夜他在逼退黑衣罗刹时的确抱着“一刀杀人”的心态使出了一刀。这一刀过后可让王元叫苦不迭:不仅气脉尽被扰乱,两手也险些因此而残废,这伤势让左三娘方才将他训了好一顿,甚至提出了“今后再不许碰刀”的要求。
玉甲辰眨着眼望着他,递去显是蕴着期待的眼神。这年轻道士心里似是已有了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少年仆役忽而清淡一笑,道。
“——待你哪日见着你师兄,一问便知啦。”
“鄙人能见着么?”玉甲辰问道,又犹疑不定地加了一句。“…此生,可见得着么?”
他这话倒不像个问句。昨夜年轻道士还心怀忐忑,但此时心下已猜着几分,言辞也确凿起来。
王元眉头一挑,笑着答他。“那得看你师兄心情了。”
纵然二人心知肚明,却皆不点破,好似哑谜般你来我往。两人相顾无言,终是哈哈长笑,掩去心头一切情愫。
江湖传闻也有不假之处,常言刀剑有意,人最无情。刀剑未必伤人,但人却定会教旁人伤心。
听他所言,玉甲辰了然。道士略一躬身抱拳,最后又叹又笑道。“王兄,后会无期。”
王元也回敬他。“玉门主,失陪了。”
待目送玉甲辰身影离开,少年仆役拈住了自风中飞来的一片梨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刚嚼第一口便他忍不住吐了出来,也不知竹老翁和金少爷是怎么将这花放入口里的。
那花全无香气,苦涩却格外明显。
王元再望一眼悠悠山野,青烟四溢,前路迷蒙,哪里还能望见玉甲辰身影?天地间仿若再无那雪白身影,此人自花间而来,果然也从花下而去。
他忽而想到了一句话:玉甲辰最终并未寻见玉求瑕,他以玉求瑕的名义最终也留不住玉甲辰。
一边如此作想,王元一边转身慢慢地迈开了步伐。
他茫然地回首眺望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再拈了一片花瓣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