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馆幽丽，庭里生着丛翠林深竹，乔木蟠根，流溪潺潺，如瀑泄着的水精帘后时而飘来婉转啼鸣。

    醉春园养着群俏丽女郎，既有那冰肌雪骨、似不染一尘的，也有明艳如火，熟韵动人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醉春园主明红烛是南派当家似的人物，因而园里的姑娘虽任客骑枕，却是半点都欺侮不得的。

    王元与竹老翁鬼祟地跟在引路倌人的身后，他们拿金乌的银子交了，随着遛弯的花娘入了园。自竹老翁提了一嘴后，王元居然阴差阳错地也跟了来。缘因不过是想瞧瞧金乌成日来嬉游之处生得是甚么模样。

    水廊边有个浓妆艳抹的清倌人，温了几盅热茶端来。见了二人却神色有异，脚下忽地一个趄趔，手里端的三足托倏然翻倒。

    一刹间，王元刀鞘一翻，将那茶盘顶起，稳稳托在手里，递还给那倌人，笑道：“姐姐没事罢？”

    那清倌人眼神躲闪，将茶托接过，只道：“多谢。”罢便匆匆出了水廊。

    王元倒也没多心，随着花娘指引入了扇双禧纹的竹隔门。照理而言他已到了嫁娶年纪，对人事也略知一二，可要到这烟花之地来耍乐子，心里还是局促的。

    他紧张兮兮地入了门，一眼便望见房中有个女子。

    那是位着荔枝红轻衫的姑娘，正伏在地上候着他，见王元前来，先取了彩花簪子，青丝如瀑婉泻，眉眼却清朗利落，眼仁瑠璃珠子似的炯亮。

    “奴家红霜，前来伏侍公子。”

    来也怪，那姑娘的面目竟有几分眼熟。王元呼吸一滞，正发着愣时红霜已如霞云般飘然贴近，柔荑搭在肩头轻柔，将他推坐在缎枕上，又斟了茶汤清酒。

    王元身板挺得僵硬，这时只听红霜问：“公子要听琵琶么？点灯儿，枣杆都是近来园里爱听的曲儿。”

    王元结巴道：“我…随意。”他慌乱中问道，“姑娘，咱们见过面么？”

    红霜微笑：“公子，今日我二人相见，便是修了三生福气哩。若见过，不准前辈子，上上辈子是过照面的。”这话是对风尘女子对恩客的辞，王元听得耳根热，脑里却空然无一物。

    寝房里点着助情香，青烟缭绕，甜腻得像能淌下蜜水。王元头昏脑胀，恍然间默念玉女心法，眼见那女子贴近身来，凝脂似的手叠在自己手背上，顿时像火燎似的跳起身来。

    “莫非公子是初次入园？”红霜奇道，瞧这人青涩之极，应是不曾食过欢髓。若是待新客，园里的规矩是不同的，娼家女需包了钱礼送予恩客，挣个好彩头，还得教他知晓如何作乐。

    见王元羞赧点头，她笑着起身，牵他往庭中而去。

    廊道里有两只黑白猫儿在嬉闹，那白猫缩头缩颈，看着憨呆，黑猫却凶狠得多，蹿上去啃白猫肚皮。后来它俩一只粘腻地叫，一只腾着尾躁乱地着转儿，忽地纠缠作一块儿动作。

    这是园里养的一对狸奴，女郎们常教新客观它们如何媾合，从而暗领如何行事。王元只得盯着看了许久，又被红霜引进幽室里，取过几卷春戏画要他品味。罢了取来只木喜佛，要他将手放在那隐秘之地，暗会其中机窍。

    这一来二去的，王元烧得满面彤红，他本想只瞧瞧金乌平日里入园是为何事，虽自己也略领一二，往日却只是在嘴皮子上逞能。

    待再入了房，红霜贴过来，轻纱滑落，露出两道亮白的胳膊，慢慢地将他往床榻上推搡。

    王元一呆，忽地嚷道：“姑娘，慢着慢着！”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王元一直觉得自己脑瓜子只有巴掌大的地儿，只装得下江湖轶事，婚嫁之事早抛之九霄云外。

    女子停了动作，望着他。

    王元挠着面颊，两眼乱转，吞吞吐吐地搪塞道：“我…我没过夜的算。”

    “公子不就是来此寻欢的么？”红霜微笑着问，“如今推脱作甚？”着又将他按在榻间抚摩。

    王元冷汗直下：“我没那意思！”

    “交过银子便是客，让姐姐带你舒坦一番。”

    “我…有心上人了！”

    王元紧张兮兮地抓着韦带，索性直着脖子嚷道。

    情急之下，他把那臆想里的心上人胡言描述了一通，直吹得天花乱坠。甚地国色天香、羞花闭月这般词儿都吹出来了。

    红霜先是愣愣地听了，后来竟开始嗤笑。待他将话叙完，她哈哈大笑，先前那温婉模样烟消云散，只拍了一把他肩头，又爽快骂道：

    “你这崽子，怎地不与老娘先道明白！”

    王元还睁大着眼。她便忽地换了副脸面似的从鼓腿桌上摸了黄铜烟管来，往灯烛边点着了，深深地抽了一口，大咧咧道。“唉，你不嫖，吱个声会死嘛。害得老娘为你那点利事钱肉疼。”

    “…对不住。”王元垂着脑袋跪坐，红霜拿下巴对着他，仿佛被嫖的反是他。

    烟雾丝丝缕缕，袅娜地起舞。红霜在烛光里望着他，忽而笑道。“真奇怪，我也觉得似是在何处见过你了。方才那话是假的，现在这句才真。”

    她放了铜管，掀起竹帘去望窗外的滴漏，回首道，“你那银子还能值几个时辰，这样罢，你有甚么想问的，尽管问来。譬如巫山云雨，男欢女爱此类，我可比你知晓许多。”

    王元只是苦笑，他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问这儿的花娘是否得知自家少爷的行踪，却见红霜往香斗里添了些粉，助情香燃得更甚。

    “咱们醉春园可不白收银子，你不是有位意中人么？既然如此——”

    一枚细软的布条忽地缚住他两眼，红霜伏在他耳边吹着气，如细爪浅浅挠弄着茏葱：

    “…来，姐告诉你如何教你那意中人飘然欲仙。”

    ——

    香雾浓烈，沉沉地扑面袭来，每一次呼吸都仿若在身子里燃起细焰苗，四肢百骸犹如浸在热汤中。女郎的纤指轻揉臂膀，按上肩头，带着辛辣的撩人劲儿。

    这是盲秘画，王元先前听竹老翁略有提及，因有些客人专想将花娘当作自家娘子，或是某心慕而不可求之人，便会蒙上两眼作乐。再之此时两眼视不得物，因而触、听、嗅愈发明敏，周身也愈发经不起撩拨。

    红霜不多碰他，却低缓地用言语拨逗，又道，“公子，我会渐渐添香。”

    助情香逐渐浓烈，犹如香云聚拢。恍然间身子仿若漂上碧海云端，昏眩感愈重。

    远处似是传来悠扬的曲箫声，王元迷迷糊糊，只觉四野八荒声潮汹涌，既有弦鼗落珠，亦有喘息低吟。身步云间，宛转入云阁雾栈，又忽地坠下九天，晕眩地在狭室里盘旋。

    光景流转，不知怎地他晕乎乎地堕进往事中。许久以前，他是个不点儿，蹲在地里挖沙洞。有个男人走过来，把肩上的绿竹棒随意插在地里，了他脑袋几巴掌，道。

    “记住，王元。要是哪天你认准了以后的媳妇儿，可要抓稳了，别要人跑了。”

    “娘跑了么？”王元吮着指头懵懂地问。

    “她快要被阎王爷捉去了，捉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男人靠在石头上，眼里似是闪着晶亮的水光，“到那时，她会像烟一样散了，像雪一般化了。”

    王元歪头：“那要怎么办？”他蹙着眉想了许久，“是不是我抱着她，死也不撒手就成啦？”

    “对，别撒手。”男人笑了，拎过王元用力胡揉了几把脑袋，直搓得他眼冒金星。

    “还有，要是有了媳妇，逮着机会就使劲儿亲她，要不以后亲不成时得后悔你一辈子。”

    恍惚间他似入温柔乡中，将人影拥入怀中。漆黑的眼幕里浮光般现过满室明艳的红烛，璨然星砂漫布的天河，转眼间又沉入黯黑里。

    他伸手去碰，似是落了一手温软。潮热吐息充萦耳间，浑身似被温热地摩挲，带着缱绻情韵，他开始喘气，溺水一般颤抖。唇齿相接，肢体交叠，肌肤相触时犹如星火燎原，将一切燃尽，指尖贴上了脊背迤逦的曲线。

    可眼前似有云雾缭绕，他始终看不清怀里那人面容，只察觉低哑颤音微弱地在耳边散去。

    雨歇云停，一室暧韵倏地消散。王元猛地睁眼，发觉自己躺在榻间，带着一身淋漓热汗。

    红霜远远地在香斗旁拨灰，见他转醒，唇角染上笑意：“公子睡得可好？这是西域来的香，倒是有许多恩客爱使。这香若是沾了花香，便会更烈，要人如痴如醉，如堕梦中。”

    “不过幻梦终归是梦，止不得情伤，不过是教人愈发沉溺其间，劳身伤财的玩意儿罢了。”

    这香是迷情的上好引子，王元呆坐了片刻，依然眼饧耳热。他问：“姑娘，有水么？”

    光是梦里之事便能教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红霜心领神会斟了杯茶递给他。王元却摇头，“我要多一些。”

    话音未落，似是有微风穿堂，风声飕然。红霜一愣，却已不见眼前人的身影。

    王元像脱兔般自幽室里蹿了出去，带起一路摇曳的水晶帘子。他迅捷地踏上阑干，一下便扎进庭中池水里。

    池水冰凉，如秋霜覆身，王元浸了一阵，这才缓缓吐出胸中热气。他想起方才梦中情景，忽地又羞得面红耳热，兴许是那助情香的缘故，又因红霜在他身旁轻声道些秘戏之事，艳词淫语，竟教他做了个迷魂淫魄之梦。

    他开始在水里抽自己嘴巴子，一声叠着一声。待冷静下来时，再仔细一想，血又顿时冲到脑壳子上。

    梦里的氤氲旖旎渐如雾散，怀中人的面容逐渐明晰。平日如刀尖般锋锐的眉眼像蒙了层水雾，弱柳初芽似的柔了下来。

    那是金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