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五)龙蛇本难辨
青瓦上传来雨落似的足音,铜铃在风里清脆作响,数个轻捷身影翻入屋中。
裹着油绿巾子的急递人入了房,来自五湖四海的驿使纷然而至,每人身上都揣着急送的素帛信笺,而每张笺子上都书着能让江湖地覆天翻的秘闻。
房中只放着张单枨方桌,其上散了雪花似的纸卷。被草汁染得五彩斑斓的信鸽在桌边咕咕跳动,立在桌后那人不胜其烦地捉着鸟颈,自鸽腿上缚的信筒里倒出信纸。
急递人们跪伏于地,恭敬地递上纸木封:“盟主,北派内斗未息,永定帮新立乱山刀传人。”
“候天楼恶鬼频出,于丰元、峣柳一带逡巡。”
“鹤行门余人尚存,似与南海匪帮勾结,流入南越。”
立在桌后那人一袭大袖直身,头裹遮眉勒,脚蹬皂靴,虬眉紧锁,恰如怒目金刚。此人正是武盟盟主武无功。
虽看着像个寻常儒士,他右腰里却别着镗钯,左边挂着锃亮铁剑,剑根铭着“钧天”的篆字。钧天剑坐镇南北二派,百流世家,若玉白刀是摧刚为柔,钧天剑便是刚肠铁心,以刚劲见长于武林。
武无功几日没阖眼,眼窝子泛红。武盟大会四年一度,两年前出了乱子没办成,经各方议定改了时日,如今在即。他沉声摆手道。“知道,笺子放脚边便成。”
“可是盟主,这些信札都待您阅览批过呢。”急送人恭谦地低头,悄无声息地将手里尺牍递近几分。“您行行好,若是不得闲翻览,在上面赏个花印便成。咱们不在乎您读不读,也不在乎里头是虚的、实的,没印子可得短九分工钱哩。”
十数个急送人将书札挤到他面前,肩臂互相暗暗使力,推搡着对方,只想将手中麻烦活儿早日交付。
武无功青筋暴起:
“排队!一个个来!”
待将信札都一一阅过,签了花章,再把每只信鸽腿筒里的纸卷读了,武盟盟主忽如泄了气的鞠球般软在交椅上。
闲云孤鹤才得逍遥自在,待坐上了盟主位子,规矩情理便成了枷子,再无快意潇洒可言。
隔扇响了几声,有驿使推开门页,遥遥地道:“盟主,有您家公子给您的信。”
武无功眉关紧锁,接过信札解了封口,只倒出张皱巴巴的笺纸,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儿:
“老不死,我成亲了,勿念。”
一声巨响,尺厚的方桌忽而被齐整劈成两截。信鸽扑扑惊飞,留下一室纷飞的鸽羽。
话不必多,这定是那不孝子武立天送来的。
武盟盟主拈着那张笺纸,深深吸气,缓缓收回悬在桌上的五指。众急送人见他一掌劈裂厚重方桌,哪敢再多言,抖得如筛糠似的挤在一起。
“自哪儿送来的?”他问。
“嘉、嘉定…”
“这逆子,竟从京城到了蜀中!”武无功勃然大怒,顷刻间一室中似有风雷涌动,狼嗥虎啸。
武立天自记事起,就未叫过他一声“爹”。那毛头娃子牙牙学语时,见了他便奶声奶气地喊他“老东西”,“老不死”。
待长大了愈发嚣张猖狂,旁人在诞辰寿宴时皆有心巴结,投他所好,奉呈绒鹿皮、精铁、宝剑等物事,可武立天倒好,披麻戴孝地到厅堂里拜见,还阴阳怪气地订了条立在墓前的石羊碑给他,引得武无功艴然狂怒。
武无功要他入武盟挑起大梁,他便去作守备官;要他学钧天剑,他偏学避水枪;武无功先几年劝他与名门闺秀交好,他今日便忽地来了信道自己早已成亲。
笺纸背后还有墨迹,武无功翻过来,只见其上画着歪扭的鬼脸,一旁端正写道:
“教子无方。”
武无功横眉冷目,已是怒火中烧,大掌一握,便将那纸页捏作齑粉,喝道:“拿纸笔来!我要下江湖令捉了那子,好生教训一番!”
伏侍的婢女入了房,柔声道:“老爷,外头有人求见。”
“先拿纸笔来!布江湖令要紧!”
武盟主怒喝,却见那婢女面露难色,接着道:“那求见的人与先一次发的江湖令画像长得一模一样,就候在外头待见您呢。”
武无功收了声,浓眉紧蹙,却听那婢女迟疑道。
“他——他叫金乌。”
夜阑人静,天穹里散着细沙似的几粒光点,微弱地泛着光。垂花门边立着个人影,叠着手安静地等着,笼着貂襟暖衣,箭袖缎衣泛着明丽色泽。
板门吱呀推开,直壁灯明黄的火光流淌到他的侧脸上。武无功瞬息间看清了他的面容,有着未脱青涩的锋利眉眼与笑意。那人束着青丝,墨眼中似有光华流转,如琉璃剔透。
风声仿佛瞬时止息,心中却起狂澜骇浪,武无功拎着灯,默然地瞪视着那人许久。
一瞬间,武无功如鲠在喉。他先前以为又是个装抹过的奸人要来骗赏,可此时这来人顿时教他大惊失色,心头震动。
一模一样。这人与江湖令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江湖令发出后,不知有多少人冒名顶替而来,都遭武无功一一拆穿,他也因而养成了副挑剔性子。
可此时面前这人不论怎么看,都与他千辛万苦要寻的人生得有十般相似。
如今算来,已阔别九年。九年前,武无功曾于宁远侯府得见那少年最后一面,江湖百流好手,无人不为那少年的才思折服。生来便如随珠般夺目,旁人相形只如浊水浑泥。
宁远侯与武无功曾是至交,一人镇守边军,一人入了武盟。武立天不习剑后,他曾有过将钧天剑授与侯府里那少年的念头。可世事难料,金府惨遭灭门,如今已是野草蔓生。
“金乌?”武无功喃喃道,难以置信地将眼前这人的眉眼描摹数遍,确与画像上的幼年模样如出一辙。“是你么?”
这素来不苟言笑的汉子忽而显出一点惊惶来,方才对旁人的凌云气势抛诸脑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颜九变半张脸浸在如水夜色里,沐着清寒的素白月光。他微笑了一下:
“武伯伯,许久未见。”
——
西京街头,青瓦灰黑的矮房扭身挨着,绿油油的地锦爬满墙头。铺房里摆着竹笼瓷盎,黄莺啼鸣,猫犬嬉游,肥满的火鱼在水里腾尾。人群流水似的经行,五方周折,十里喧阗。
王元在水磨青砖上坐了许久,百无聊赖地往刀身上抹蜡膏,再用棉布细细抹净。他把刀鞘藏在褡裢里,谁也瞧不出这是名动天下的玉白刀。他一面拭刀,一面听着隔壁园里传来的咿呀曲,恍惚着过了个大白日。
等了许久,皆不见左三娘与他家少爷的身影。来也怪,自那日他从山间取药回来,三娘便不见踪影。他去问过账房先生,是几间房仍记在店簿上,仍能住十天半月的。
王元溜进隔间房里,金乌也不在,房里盘萦着股浓郁的药味儿。他等得无聊,翻出顺袋里的银子去买了些糯米果子塞饱肚子,索性爬到金乌的床上钻进被窝里,等着金乌回来发觉了醒他。
他着呼噜香甜地睡着了,醒来时却见敞开的窗里画着一轮弯月。左三娘和金乌依然没回来,于是他闲得发慌,在房里随意逛荡。
床边放着只方角柜,里面满当塞着长短不一的药瓶,王元点了点,觉得他家少爷果真是个药罐子,光是药汤便能灌胖他两斤。一旁放着只布囊,那是他可怜的行囊,王元翻了翻,掏出许多无用玩意儿,有断竹笛、陶响球,还有只的地铃。
当时出金府时赶,他随意拾捡了些物件放进布囊里,此时一翻居然摸出瓶脂膏来,散着甜腻的香气。王元开盖子摸了些,放在指尖上瞧,依然一头雾水,不知这玩意啥时候跑到自己布袋儿里了。
“那是暗娼用的,风月事前会抹,以防染病。”一个花白胡须的糟老头儿不知何时靠在门板上,露出一口白牙冲他笑,正是竹老翁。“王娃娃,瞧不出来,你倒也是个开过荤的主子!”
王元正色道:“在下洁身自好,从何来的此物?”他托着那脂膏左瞧右看,恍然大悟,“老前辈,莫不是你去园里嫖了一遭,偷带这伴礼给我了罢?”
竹老翁哈哈一笑:“我虽老当益壮,却也不忍拿姑娘家们针线!”
王元点头道:“我明白了,是少爷的。”
回想起先几日的光景,金乌常带着一身脂粉味儿归来,颈上有时还带着几个鲜艳的香印子,不准是自娼马子那儿拿的。
虽这样,他却对此物隐隐有些印象。仿佛在许久之前自己曾在外漂泊,有个人把他错认为私窠子,将一瓶脂膏送予他。
竹老翁摇头晃脑地环顾室中,问道:“那姓金的娃娃和左姑娘去了何处?老夫昨夜饮了些酒,醒来便不见他俩人影。”
看来连竹老翁也不知他俩行踪,王元想了想,从金乌的酸枝木箧里翻出只圆荷包,倒出许多白花花的银子来。
这两人连银子都不曾带在身上,想必是未走远,过段时日便会回来。想到此处,王元叹气道:“甭管那两位如何你侬我侬去了,老前辈,咱们找些差事做罢。”
老翁反而眼中迸出精光,揽过他肩头道,“趁这时候,随老夫一块儿去作乐,如何?”
王元呆呆问道:“作乐?如何作乐?”
“老夫先前就觉得你这娃子被管束得多了,如今趁你少东家不在,咱们去醉春园仔细耍耍。那儿的姑娘个个蜂腰雪肌,好看得紧。”
“老夫带你去寻花问柳一番…”
竹老翁神秘兮兮地伏在他耳边,道。
“…好好尝过那人间极乐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