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九)龙蛇本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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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过了夕食时分。街边挂着熟果似的灯笼,细篾子笼着清亮的光,黄澄发亮。茶肆与草垫铺里的伙计都暂歇了手上活计,捧着土陶碗在石阶上蹲着,胡急地往嘴里塞米饭。

    王元在园里酒足饭饱,一嘴油光。有个老乞儿似的人物蹲在墙边等他,见他捧着肚皮出来,拄着绿竹杖缓缓起身,一巴掌拍他肩上。

    “如何?这春光探得可还称心?”竹老翁朝他飞眼,揶揄道。

    王元眨巴了一会儿眼:“那儿的杏叶鸭够酥肥,好吃。”

    旁人进了醉春园,皆猴急地要一试欢好之事。可这娃子倒好,光惦记着偷吃了,丝毫没有开窍的模样。竹老翁大笑,又去揉他脑袋。“下次想吃,寻个酒家便是了,何必去劳烦姑娘家们!”

    王元没话。他袖管里沉甸甸地塞着枚枣木牌,令牌上镌着受邀人的门派名姓,只有持这牌才得入武盟大会,可每一枚都独一无二,仅此一块。武立天将自己名姓用殳尖削去,再转送予了他。

    两人正往客栈方向走,王元没由头地忽地来了句话:“天怎么黑了?”

    “哪处黑了?街边不是点了一路灯轮么?”

    虽早过了元宵,但邸舍外头悬了许多只绢布灯笼,有的贴着鸡毛,有些浑圆鼓胖,像粒硕大明球。灯光透过发黄的宣纸淌在王元面上,像流淌的金河。但竹老翁分明看见他的两眼乌漆墨黑,没落进一丝光。

    王元捂了一下眼睛,笑道,“是么,兴许是暗了,没瞧清。”

    从以前开始他的眼神便不大好,眼前影影绰绰,不论看甚么物事都好似落在纸上的氤氲水迹,像生了层薄雾。可近来眼睛愈发不好,有时倒真如个瞎子般。

    竹老翁的探询而忧心的眼神落在他侧脸边,热辣辣的。王元察觉到了,赶忙心虚地转了话锋:“老前辈,你熟园里门路,觉得哪样的姑娘好看?”

    这可问到了竹老翁的心窝子里。他年轻时省着吃喝钱也得去成衣铺里买件体面襕衫套了,把脸面洗干净混去与勾栏女春风一度,老了也不正经,常蹲在街边用眼神描摹女人们袄衫下的玲珑曲线,还给自己封了个“章台名将”的大名儿。

    老头摸着糟白胡须,若有所思道,“姿色这玩意儿,就同画一般。有初一见便惊如天人,瞧了心里局促的,也有略施些粉黛,便像青山秀水般清朗的,各人有不同的爱法。不过依老夫看,还是柔媚里带几分英气的好,像初露花芽般的可人。”

    王元点头称是,又忙问道,“那穿成甚么模样好?”

    竹老翁道:“若是季伦锦障的,锦衣花缎的好。寻常姑娘嘛,苋菜红袄褂,蝶黄棉裙,穿在身上是极喜庆且好看的。”

    老头儿揽过王元肩头,坏笑着低声道:“怎么,是看上园里哪位姑娘,要在布庄里订了衣裙送她么?”又问,“如此一,莫非她将尺裁皆告予你,或是你与她楚天云雨,借机丈量了她周身尺寸?”

    两人在成衣铺子前停下,王元掂了掂手里荷包的重量,笑道:

    “我穿的。”

    他先前应承了武立天,要替人家跑在招亲会上蜂拥而来的争风女子,作为报酬能拿到武盟大会的令牌。此时王元最愁的不是要如何力压群敌,反倒是扮成甚么模样才不会被发觉。

    竹老翁觉得自己没听清,又觉得应是听错了,嘴巴一撇:“嗯?”

    王元耐心地道:“我,那衣裙是我来穿的。”

    罢他便拐了个弯儿,溜进铺子里挑拣去了。留下竹老翁一人目定口呆,揉着耳朵朝他的背影干瞪眼。

    ——

    武盟在东南西北都有落脚处,在天府也不例外。从东门楼西面绕着走,有条昏黯的道,每一阶都砌得及腰高,没功夫底子的人跳不上去。楼上是凌空架着的楼台,越过团簇的木芙蓉,能瞧见银带子般流淌的濯锦江。

    颜九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甚而大摇大摆地进了武盟地界。他顶着和金乌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快活得像在左所海面上翻起的浪花。

    候天楼刺客在死前都会咬破藏在鬼面里的绢袋,里面装着酸油,会将容颜腐蚀。以前在盘龙山千僧会时曾被破戒僧看清他们鬼面下的脸面,可那晚腥风血雨后,僧众已死伤大半,残余下的人躲在山里不敢出来,于是颜九变才得以如此张扬地取了鬼面,亲昵地与武盟盟主攀谈。

    武无功领他在东门楼上转了一圈儿,在明瓦窗边驻足。武无功转过脸瞧他,眉头拧得像串了死结。

    颜九变心里一悬。

    依水部查来的消息来看,金家与武家是世交,故而武无功极记挂那兴许逃过灭门的少年。可他不知晓时隔数年,武无功是否还能瞧出他与金乌容颜的分别。

    盟主果真有着肝胆轮囷的气魄,光是被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便好似被怒风饕雪笼着,两股止不住地发战。

    倏时间,那凌厉气势猝然收敛。夜色里,这男人眼里似是泛起了莹莹水光,一对粗糙的大掌难抑欣喜地放在他肩上。

    武无功一面唏嘘长叹,一面蹙着眉将眼里泪光压下:“唉,金乌,竟然真是你!”

    “我寻了足有九年,险些将四海五湖都翻了个底朝天,寻得意冷心灰,以为你已死了!不想还是老天有眼,让我还得见你这好侄儿!”

    颜九变呆了一呆,旋即换了张脸似的微笑道。“能再见到武伯伯,也是我今生幸事。”

    他装得乖巧亲昵,倒也没叫武无功看出端倪,只心道这娃子命途多舛,转了以前那副咄咄逼人的性子。

    石台上有些闲放的家什,两人拣了两张竹凳坐下。武无功抓着颜九变两手刨根挖底地问,从九年前如何从府中走脱,再到这些年如何度日,能想到的一一问了个遍。

    问话连珠炮似的投来,颜九变胡乱搪塞,只自己当时脑袋挨了一棒槌,这些时日都在鱼泉寺里随老尼姑念经,近日下山时见了江湖令上的画像,便一路寻来了。

    听罢,武无功又叹又笑。“伯伯总算见到你啦!这些年我每想到这惨事,也着实寝食难安,恨不得手刃候天楼诸人。”他先是横眉怒目,继而慈爱地望着颜九变。

    颜九变被他话中煞气激得浑身觳觫,不由得抱拳笑道:“候天楼血海深仇,若能告慰爹娘在天之灵,我也愿手刃仇敌。”

    武无功抚着髯须点头,却显出些许苦闷之色。

    “候天楼本是恶辈,你若要寻仇,武盟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记得你年幼时最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如今数年过去,不知如今这本事是否有长进?”

    还未及颜九变回过神来,他便摆手吩咐几位女侍将几卷武书取来。《太公六韬》、《三略》的书卷摊了一桌,颜九变正目瞪口呆,忽听武无功豪声道。

    “贤侄,并非伯伯有意为难你。可毕竟你我九年未见,其间又有不少心术不正之人冒用你容颜,欲骗那五百两银钱。因而我每每遇到有人认江湖令而来,都得试他们一番。”

    “你既有过目成诵之才,我便拣书卷中字句问你一问。”武无功两眼炯亮,像燃着燎原之火。“好侄儿,凭你那机灵脑筋,应是答得上来的罢?”

    颜九变呼吸一滞。

    他脑袋空白一片,却又像糨糊一般翻搅着。他知道金五素来过目不忘,聪明过了头,却没想到武无功竟拿这一点来试他!

    书卷上的字如蚁蝇般细密,糟乱地爬在他心上。颜九变猛地咬紧牙关,他先在心底把金五千刀万剐了一回,随即只觉汗如雨下。

    要他一眼记下这些繁密字,还得记得一字不差,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见难以糊弄过去,颜九变讪笑:“武伯伯,这…”

    “莫非你觉得易如翻掌,菜一碟?”武无功咧嘴笑道,挥手又唤来女侍。

    “来人,再给他拿卷《尉缭子》来!”

    颜九变像被猝然掐住脖颈的鸭子般没了声息。

    冷汗已从鼻尖悄然滑落。颜九变倏然变色,在心中气急败坏。方才想着拿蜜语甜言混弄过去,却不想武无功有心试他到底,反闹了个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翻完了么?”待颜九变木呆呆地将那些书卷翻了一遍,武无功将书卷阖起,笑着问道。

    “略…记了些。”

    “侄儿,不用在你伯伯面前谦逊。我知你如何颖悟过人,甭分毫不差,倒背如流都成。既有十分劲,何必藏掖着只使一分气?”

    武无功翻开《尉缭子》,笑问:“天官,末句。”

    这卷书还不算长篇累牍,考的又是首篇,因而颜九变居然也有些印象,磕磕巴巴道:“…谓之天时…人……人事而已。”

    “兵谈首句。”

    “量…土地肥饶而…立邑建城。”

    武无功满意点头,接着问道。“豹韬·敌武,太公首答。”

    这回颜九变可真汗出如浆,论学识记性,他不过平平,着实记不得书卷上写了甚么言语。

    他愈是沉默,便愈如坐针毡。颜九变心口狂跳,面色发青,武无功两眼如剑,仿佛能一直刺到他心里。

    “不记得么?怎地可能不记得?你若真是金乌,看了一眼还不似刻在脑瓜子里一般,想忘也难!”

    武盟盟主哈哈笑着问他,可颜九变分明瞧见他一对拳青筋隐虬,狰狞可怖。这双手持握过天底下最利的宝剑,钧天剑一出,便如有金光漫射,龙骧虎啸,要削下他人头也自然轻松快意。

    “记…记得。”颜九变忙不迭道。他长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仰起脖颈。

    一刹间,他悄然往天顶上飞去一眼。

    末了,颜九变胆怯心虚地缩回脖子,弱声道。“…善者以胜,不善者以亡。是这句,对罢?”

    若是有人抬首,便会发觉那梁木间结了一片蛛网似的银线,细细密密,隐隐现出字样来。原来是颜九变在翻书卷时便暗中操使银线,已将字纹结在了天顶上。

    他可不敢拿自己未到家的操弦术动武盟盟主,不过个抄,关节一回倒是成的。

    武无功笑逐颜开道:“不错!果真是字字不差!”他笑着阖了书页,递回一旁的书箧中。

    颜九变悄然吁了口气。若武无功再试探下去,他可得露出许多马脚。要将这几册书都编了字儿,也不知要费多少银线。

    可未等他心头轻松,气平稳坐,便听到武无功高声道,“侄儿,我知你对候天楼仇怨颇深,可若无好底子支持,这仇也着实难报。我记得你以往走的是秉性阴刚的路子,最求弹指间迸开全身劲力的招式,可惜容易走歪,落入偏门邪道。”

    武盟盟主卷起袖管,伸出一对精实大掌。颜九变已觉不妙,却被坚铁似的手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面上虽摆着和气笑容,他却已寒毛卓竖,只觉自己有如砧板上的鱼儿般只得无谓地扑扑跳动。

    武无功凝视着颜九变眼眸,豪朗笑道:

    “这样罢,金乌。你与我对上一掌,让伯伯我试探一番你如今功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