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十四)心口最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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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桶凉水忽地浇到了头上。

    井水寒凉刺骨,像细针般在面颊上钻出千百只|洞,将夜风飕飕地纳入。提梁拆了,脑壳撞在结着湿苔的桶底上。有人一脚踢在那桶上,撞击声四面八方地轰隆而来,撼得两耳生疼。

    颜九变踢了几脚,把铁桶丢开,又狠狠踢在倒在地上的那人的头侧。裹在头上的棉纱殷红渐深,金乌闷哼一声,艰难地撑开眼皮。

    也不知他昏过去了多久,院里已黑压压地立了一片人影,铜鬼面在月辉里泛着瘆人的光。水部刺客栖在檐上,围在身侧,像帘幕般将天地遮起。

    “你放跑了左三娘。”颜九变一脚踩在金乌脖颈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像卷着怒号朔风。这不是疑问,倒是怒到极点的陈述。

    “你怎么敢…放走她!”

    靴底顶着喉结,在一点一点暗暗踩紧,呼吸逐渐收窒,血倒回到面上,总算让脸色看起来不再惨白。金乌一面无力地扳着靴头,一面虚弱地笑:

    “我是该…是我厉害,还是水部的人…都是孬种?”

    尖锐的杀气仿佛霎时透体而过,夺衣鬼怒目一睁,顿时发了狠劲,使尽周身气力当胸踢去。金乌痛得扭曲了神色,旋即倒在地上颤抖着微喘,这一踢断了肋骨,纵使他有意躬身用手臂格着,依然结实地捱了一脚。

    水十九从明瓦窗后跳出来,对颜九颔首道:“左护法,已探过附近酒郭口话,三姐似是往湔山去了。”

    “追!”颜九变眼里凸着血丝,当即立断道。“派二三人去就成,武盟在天府人手多,逮着那妮子倒不算得紧要事。”

    他侧脸望了一眼金乌,湿漉漉的墨发垂软下来,发梢滴着微红的水珠,一对碧眸似浑潭般凝浊,只勉强张了条细缝,却似是无声地嘲弄着他。

    颜九变转头唤道:“木十一。”

    暗卫女子有如渺雾般在暗处现身,垂首听令。颜九变虽为水部之首,可这些年却接了金五在候天楼的名头,左不正对他颇加青眼,因而他也得以使唤五部。

    往时仍为刺客之身时,金五便是出了名的手段古怪。有时看着像对性命身家掉臂不顾的莽夫,时而谲诈多端,能使些教人大跌眼镜的手段。因此颜九变早对他不放心,一个隐居两年的刺客能做些什么事儿?他可不信金五会乖乖养病,这人跌水里了也得把船掀翻了来,定是藏掖着在谋划些奇诡之事。

    “帮我看一看,他的伤势究竟如何。”颜九变指着金乌道。

    木部先前是属左三娘管的,这姑娘跑后,现时事务倒归了木十一理,不过论理他们位子皆低于颜九变,倒也逃不开左护法差遣。

    暗卫女子点头,上前来蹲身查看。金乌气息奄奄,似是又昏了过去,唇边逸开一丝殷红血花,他这身子就同副散架子般,拿蛛丝松松系着,连风吹都禁不得了。

    木十一贴着金乌腕脉诊了一会儿,又扳着下巴看了片刻舌苔,站起身来道。“伤得挺重。”

    “挺重是甚么意思?”颜九变可显出一点怀疑神色来了,过往金五也常挨刀捅剑刺的,可哪回都是满身披红还能把敌手杀个落花流水。他觉得只要金乌还有一丝气儿在,不准都能趁他不备屠遍水部。

    “脉浮且无力,满口生衣,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木十一淡淡道,“听闻少楼主中了一相一味之毒,依我拙见,纵使是能缓毒性的哈茨路血,也活不过三月。”

    颜九变冷笑,“你倒别混弄我,你可不是三姐那边的人么?三姐又可对少楼主亲了,他究竟病得如何,你与我如实来。”

    木十一没言语,两个木部的刺客走上前来,本想架住金乌胳膊往上提着,可金乌就如滩软泥般拎不起来,于是只得拖到石凳边靠着。木十一附身往他胸腹处轻轻揉按,道:

    “这是实言。少楼主五脏六腑,如今几已化作血浆。”

    她稍一使力,两指往胸膈处一按,金乌忽地挣动了一下,旋即气喘频频,喘息声中混着痛苦的呻|吟。他颤动得愈发厉害,淅沥的血点从口鼻处滑落,砸在青砖上,低声呛咳后来变为难耐的呜咽,血如细泉自口齿间凄惨涌出,皂色单衣已然湿透。

    颜九变一把抓过他垂软的手腕,感到脉搏细如丝缕,又炭烧似的滚烫,总算微笑了一下,丢了回去。

    “先关着罢,待我理完武盟这头的事,再好好审他一番。”

    天府的厢房里有个间,金乌被水部的刺客搬了进去。里头没有窗,黑洞洞的,只有扇灌了铁的门页,挂了两把广锁。金乌也被锁在床柱边,链子缚得紧,腕节上落了圈淤血。每日会有几个暗卫轮着来探查他情形,若是昏着便悄声离去,醒了便灌一碗苦得发涩的药汤。

    虽仍吊着一丝气没死,但他着实身子愈发不好了。武无功三番五次地寻颜九变去叙话,因而颜九变也只得抽着点时候去看金乌何时醒来,这病秧子往往前脚刚进了院,后脚踩进房里又昏死了去。颜九变好不容易逮着他醒着的机会,可惜金乌昏头涨脑,有如梦呓,声音细如蚊蚋,略一折腾又病得越甚,睡个三五天不见醒。

    颜九变几番讨得没趣,手头事儿又千头万绪,遂逐渐忘了还要仔细盘问金乌一事,丢在房里不管了。

    可出乎他意料,近来烦心之事倒不在如何布令水部,也不在如何在武盟盟主面前卖笑,而是——府里来了个丑丫鬟。

    那丫头是在招亲会当日碰面的,原来是在金府干活儿的下人,百般纠缠着颜九变不放。颜九变本想暗地里遣刺客们杀她灭口,可却得知她跑去了招亲会,与会的每人都在武盟那处记过名姓,领过号牌。这是在武无功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有人倏时销声匿迹了,反而会草惊蛇,因而居然也不敢对王元下手。

    清早起来,颜九变一眼便望见一个丑怪身影在院里瞎晃。

    那叫金元的丫头换了件水田衣,却依然古怪得厉害,整张脸如染坊开张,五颜六色,不忍目睹。是挑水劈柴,倒还勤快,却总爱开差,个花架子,时不时偷偷盘着膝歇几口气。

    “你在作什么?”颜九变沉声问道。

    王元笑嘻嘻地给他扭了个万福,如同麻花撅屁股般,让颜九变浑身鸡皮疙瘩起到了胃里。

    “喏,今日份的柴火劈好啦。三娘现时也不在,要不明儿我去你房里伏侍你,梳个头洗个面甚的。”他一边,一边朝颜九变飞眼,“你觉得这脂粉涂得怎样?”

    抹得同个妖怪似的。

    颜九变没出口,每回看见王元这大花脸在眼前晃,他都觉得阴府里的精怪魍魉不过如此。

    王元可从不气馁。他二十日后是要上擂台的人,现在每日除练刀外就钻营着如何涂脂抹粉,争取早日扮个可人女子模样。

    他望着颜九变入了厅堂,呆呆地在院里立了一阵。王元总觉得自来了天府后,他家少爷就古怪得很,不仅未像往时一样拿他骂,还似是刻意避着他。

    “不许胡乱走动,知道了么?”武无功又寻他有事,颜九变临出门时拿冷冽的口吻嘱咐王元。

    “少爷,我这两条腿就爱瞎晃,有时溜到瓦上,踩到行什头,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王元道。

    颜九变只记得金五是个再冷淡疏离不过的人,便拿平淡口吻道:“这府邸由武盟盟主相赠,你切不可脏污了院房,平日拿些银钱出去晃荡罢。”

    屋檐上伏着浅淡的影子,水部的刺客有如鹊鸟般藏在阴影里,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若是丢这丑丫鬟在这儿也无妨,因为王元若是有何出格举动,都能被刺客们出手除灭。

    王元连声应好,颜九变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塞他手里。王元掂了掂,却忽地一撇眉毛,哀怨地道。

    “好少。”

    “少?”颜九变瞠目结舌,他寻思着方才可给了一半儿月钱的份,足够阔绰,没想到这丑丫鬟竟是个瘦肉贪嘴的。

    “少爷,你往时没这么悭吝啊。”王元蹙眉道,“哪回不是拿钱袋子往我脸上砸,银钱倒得两只手都捧不住?”他量着那几枚银子,唉声叹气,“你以往就钱多这处好。钱给够了,脾气我倒还受得住,如今可真是尖酸刻薄,连鹭鸶腿上那点精肉也得抠了。”

    颜九变默然无语,鬼使神差地把顺袋掏了出来,犹豫半晌后,把钱袋抛了过去。

    丑丫鬟接了,顿时眉开眼笑,京巴狗似的低眉顺眼,“哎,这就对味了。别要我叫你少爷了,叫您大爷都成。”

    罢便一把将钱袋塞怀里,毕恭毕敬地迎送他到门外。颜九变愈想愈不对味,是金乌往日真如此出手阔绰,还是感情这丑丫头是在坑自己钱财呢,刚想开口发问,此时却听身旁人夸张地吸了口凉气。

    王元盯着颜九变的脸,两眼不知何时已如刀般锋锐,仿佛透着雪亮的光。

    只听他声音忽地沉冷下来,认真问道:

    “少爷,你眼边不是有道疤么。”

    “…那道疤,现在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