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十六)心口最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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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绢布幔子垂了下来,只有片金鳞似的暮光穿过钱纹窗格透进来,房里四角发着暗,反添了几丝情俏之意。潮热的气息扑在面上,颜九变目呆口钝,这才后知后觉王元的话有何意涵。

    金乌是下边的那个?

    他只觉头脑里像了口泉眼,直往外咕嘟冒泡,灌了一脑子水。

    黑衣罗刹在候天楼也是个难管束的狠辣角色,是刀光血影里独来独往的恶鬼,每回被那对碧眼一瞪,脑壳子仿佛都得凿出两只洞眼。颜九变可想不出煞气翻腾的凶戾金五在身下辗转承欢、娇啼连连的模样。

    京城里的膏粱子弟常在园里养着唱伶童,狎乐?奸。颜九变先时暗想着这人本是将门出身,想来习武事多,花柳时少,后来见了粉头脂面的王元,也不过想着金五脾性古怪,连选个娈优都是怪性的。现时却像有一道轰雷直劈在头顶,震得头骨两耳嗡嗡作响。

    颜九变凸着眼珠子,半晌没缓过神来。他只听过人绮襦子弟是养狎丽契儿入港尝鲜的,倒没听过是衣丰食足地养着个人,自个儿还得被压的。

    王元已经开始不安分地摸他了,这厮可蠢笨得很,何事都得学个百来次才算得踏过门槛。尽管在醉春园里学了些手段,却依然青涩稚拙。

    颜九变愈想愈怕,眼见他贴上来,赶忙推开来道:“我今儿又没兴致了,改日再与你温存罢。”

    王元偏不让他走,两手死死巴着他脑袋,低声耍弄:“先些日子在九陇你不是日日缠着我要,仍不嫌多么?如今我给你,你倒嫌弃起来啦。真不像你。”

    那句“真不像你”戳着了颜九变心里,他怔怔愣了片刻,忽地一口恶气涌上心头。

    颜家教他的是要体姿无异,左不正要他神态相近,他没见过易情,便只能仿与易情最近的金五,但却不论如何都学不好。那人仿佛骨子里便是与旁人天堑地别的,他费尽年华心思,却始终够不到一丝一缕。

    而如今这丑丫鬟反与他金五与那狗马声色的纨绔人家也差不得太多,反倒是个更卑贱下流,在人身下苟且的窝囊废,顿时似有铁钉楔进心头肉里,星点怒焰悄然生起。

    王元正得意洋洋,寻思着如何从颜九变身上再扒出些破绽来,却忽觉他转了呆怔神色,那与金乌极似的眉眼上显出一点媚色来。本就偏柔和的眉目此时似涤荡着温浪春情,秋波流转,不出的勾人夺魄。

    忽然间,颜九变一把揽住他脖颈,也蛊人地往怀里拉,刺客是不惜命的,更不怕滥情。夺衣鬼看着柔如潺水,心里却冰冷似铁,要他如何演,他便如何妆扮,连与人云交雨合一事也干得来。

    “那你想如何做?尽管来。”

    纵使是面皮渐厚如城墙的王元身上也出了些冷汗,心道我还没想好。他已笃定这人不是金乌了,可要如何套话却是一筹莫展的。

    正犹豫间,王元忽地了个颤。颜九变搂他时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冷冽精光,指缝里似是夹着枚银针,在熹微日光里亮了一瞬。而如今那夹着银针的手轻柔揽上脖颈,正要往颈后刺来!

    这人似是使毒和暗杀的好手,王元脊背上蹿起一溜鸡皮疙瘩,临急赶忙地一缩身,往颜九变脑壳上一撞,砸得夺衣鬼两眼金星直冒。颜九变本气急败坏,也不愿顾是否在武盟盟主眼皮底下捅了篓子,要杀这丑丫头,不想反被突地吃了记头槌。

    王元趁机钻出他怀抱,摸着脑门讪笑道:“我看嘛,你今儿果真是不情愿的,要不咱们都别干了。不过你要是夜里难耐了,大可来寻我颠鸾倒凤的。”

    颜九变没话,从床上慢慢起身,也不出眼里藏的是煞气还是怨气。他阴冷地望着王元,沉默了半晌,倒摔了门扇出房去了。

    待回了东厢房里,他掩了门,忽地怒气绽裂,一脚踢倒了雕花架子,绸衣布巾飘落一地。颜九变怒喝道:

    “水十二!”

    “在。”黑衣刺客贴着轩窗现出身影。

    “先前唤你们去查那叫金元的,招亲会的名簿上有他名姓么?他是甚么来头!”

    水十二只道:“没有。”

    “没有?”颜九变怒形毕露,气急败坏,“那金五又怎地与他搅合在一起的?这俩人如何狎弄,凭你们也查不出来?”

    “若是金府当初的下人,名簿已被烧了,管事也早不在嘉定,无从查起。是属下无能。”水十二垂头道。

    当初金五在离了候天楼前去了趟嘉定,把名簿文书连同自家宅子一并烧了,倒真半点踪迹也查不出来。颜九变愈想愈气恨,摆手遣退了水十二,独自在窗边凝望着暮色。

    金乌病重难审,本想从那丑怪丫鬟口里套些话头,可方才这一来二去的,颜九变不觉得自己套到了甚么有用的消息,反只觉有如被篱子扣着的雀儿般被套在环里。那叫金元的人太过古怪,着实把不稳。

    鲜红圆日压在淡紫的山头,一点点被山影蚕食殆尽。密林有如墨痕交错,似有鸟唳蠢动不息。

    “留不了。”艳红的晚霞落在眼里,像丝丝残血。颜九变将银针摆在面前凝望片刻,旋即喃喃道,“得尽早除了这人。”

    ——

    清早起来,王元去院里井边汲了些水,洗漱后再胡乱往脸上抹脂粉。连着几天这么干,他总算混得熟了些,画得倒不似个妖怪了,可依然不像个良家女子。

    奇的是有股甜香淡淡地绕在鼻间,不似脂粉香,他觉得熟悉,却不知在何处闻过。这香挥之不去,先时他也闻过,但不曾像现时这般强烈。

    有人在身后唤:“…金元。”

    王元回头,翠柱红格的游廊上站着一人,披着裘衣,黑绸羊皮褂子里头着金线窄袖缎衣,看着雍容贵气。颜九变微笑着望着他,眯缝的眼里却写着阴冷。

    “你今日别往街上赶了,替我做件事儿。”颜九变招手叫他来廊边,石阶上放着大陶缸,里头有的插着新剪的蜀葵,叶上还盛着莹亮水珠,月月红、百子莲、牡丹或含苞未放,或争奇斗妍。颜九变道,“把这缸里的水新换了,再放到合适的地方去,正厅上摆两盆,厢房、书斋里各要一盆,其余的放游廊角。”

    “今晚前弄好么?”王元问。他暗自在心里思忖,这事儿往日金乌可没要他干过,他那主子只爱侍弄秋海棠,又不准他碰,怕弄坏了。这么想来金乌似乎也没派过他甚么活计,连饭食都不要他弄,他倒像个吃闲饭的。

    “对。”颜九变转身出门,眼角和气地弯起,却映着寒光。“不过你尽可慢些来,倒也不急于一时。”

    待颜九变走后,王元呆了片刻,才蹲下|身去看那列陶缸。

    这是甚么诡计么?譬如水里下了毒,他一碰便会骨肉腐烂。他拨了一会儿蜀葵,心道不大可能,若是水里藏毒,这花儿倒开不得如此鲜活。若是花茎、花蕊里藏针,要偷偷蛰着他呢?

    王元取了把解腕刀,这是他先几日从街上铁铺子里买的,玉白刀太张扬,他不能多用。他先故意踢倒了一只陶缸,洒了遍地的水,一面从水洼里窥探檐上是否有刺客偷眼,一面把花茎都剖开。

    缤纷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细绒毯,颜九变要他给花换水,他倒好,拿着刀把花一根根剖了。可仔细探查一番,依然不见任何异状,这下连王元也疑惑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似是花香,却又好似不是。

    王元半天没弄明白颜九变要他摆弄这些花草有何用意,索性随着他的话照做,抱着那被刀划坏的蔫花坏草去换水,再一一摆到颜九变指定的地儿去。他本觉得是件好应付的活计,抬眼却见那陶缸摆了一溜,有如长龙。

    转眼日头晒到头顶,往西爬去。王元去街巷里吃了碗水饺,回来接着摆弄,结果还真忙到了日薄西山。

    轮到最后一个陶缸,王元想了想,卷了衣袖搬到西厢房前。他正鬼祟地想乘机溜进跨院里,此时忽听得细细喊声传来,似是哭喊,又似是啜泣。他赶忙抬头一望,见四周檐上没有黑影,便蹑手蹑脚进了跨院。

    啜泣愈发清晰,一声叠着一声。王元心地开了漆门,迎面依旧是那堵实心墙面,他挨个砖敲了一番,却不见有何机关。一转身时却一激灵,是在门页后!

    漆红门扇后有道细缝,只容一人侧肩而过。若是常人推了门扇,定只会看到三面围狭的石墙。他那时情急,确也没发觉。王元挤着进了狭缝,只觉五脏六腑擦得似要挪了个位儿,压得有如煎饼前胸贴后背。

    面前是个幽谧的道,尽头似有阴森凉风拂来。哭声愈发清楚,暗处里忽地透出几星光,光那头隐约现出一块菜畦,放着几只竹编鸡笼,哭声便从里边传来。王元眼皮一跳,赶忙挪着步子向前。笼里满满囊囊挤着个人,有个蓬发少女抱手屈膝地坐在里头,埋在两膝里哭泣,她背上、头上拿糯米胶粘了许多米粒,数只雄赳赳的草鸡围着她啄弄,坚硬鸡喙戳出血口子,殷红得吓人。

    一刹间,他看清了那啜泣少女的面容,顿时大惊失色道:

    “…三娘?”

    那蓬发少女浑身一颤,抖瑟得更甚。王元赶忙挥刀赶走群鸡,又一刀把竹笼斩了,心地把她从笼里搀出来。她畏怯地望着王元,如受惊的雀。

    左三娘行踪消匿已久,没想到她竟挨了如此折磨,王元顿时心急如焚,握住她肩头。“三娘,是我,王元啊!你这是怎地一回事,是谁将你关在这揉磨?”

    他赶忙掏出素绢帕子,仔细将她面上血污泥尘拭了。三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似是受惊颇深,抽噎得要断了气儿。

    良久,她才断续开口道,“…元。”

    王元连忙握着她的手,“别怕,我在这里。”

    “我…我被颜九变捉住了……”她两只漆葡萄似的眼仁发虚的乱颤,“少爷救了我,我想赶往九陇,去了湔山,但还是被他们捉住了…他们欺侮我,留我在这儿等死。等少爷死了,我的死期也不远啦…”着又是一阵轻颤,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

    见昔日灵动和婉的她此时有如瓷娃娃般呆怔脆弱,王元心里一阵绞痛。他避了伤口,轻轻拍了拍她脊背,低声道,“没事儿,我救你出去,咱们一个也死不了,也没人敢污辱你。”

    待三娘抽噎声渐平,他才抬头量四周光景。此处仿佛别有洞天,竟与隔墙的四合院生得一模一样。同样是一间正厅、东西厢房,朱栏碧柱的游廊。好家伙,这倒是间凶宅,两间院子叠一块儿,风水不好,不仅冲不了煞,还会显出凶相。兴许买宅子的人挨坑蒙了,连带着甩手送予个老实蠢蛋。

    忽地想到甚么似的,王元低头问三娘:“你少爷…他怎么了?颜九变又是谁?”

    她带着泪痕仰脸答他,“现在的这人不是少爷,是个叫颜九变的魔头。”

    王元讪笑:“原来那个不好,现在这个也不怎么样。”他心底是不愿寻金乌的,可怕三娘担忧,又问,“那少爷现在在何处?”

    “在…在那儿。”左三娘抬手一指,踉跄地站起。王元循着她指的方向走,方要进厢房,却被她牵住,推往另一边。

    脊背上似蹿过一股恶寒,王元的脚步发僵,手脚似坠到冰窖里般寒冻。

    ——她指的地方是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