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十七)心口最相违
木井盖上生了茂绿潮苔,似是久未使过。王元揭了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魆井洞,涔涔冷汗湿了里衣。里头飘来泥腥与腐味儿,像开了生霉的腌菘菜坛子。
有个人…在里面?
井洞极深,望不见底,像能一直通到拔舌地狱。活人坠下去得摔个稀巴烂,死人泡胀在水里腐臭生蛆。要是落了进去,那他家少爷还能捡回命?王元纵使再讨厌金乌,也是不爱见出人命的,顿时心慌惊悸,手心里握了把薄汗。
王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探头去看了眼,旋即回头问:“三娘…”
他话未完,忽觉天旋地转。
飕飕风声自耳旁掠过,那蓬发少女竟自身后狠推自己一把,他踉跄一下,履底踩在湿滑苔毯上,竟跌落入井中!
一刹间,王元只瞥见乱发底掩着一对清冷的眸子,似覆着严寒冰雪。左三娘的气力绝不会如此之大,这人有着坚铁似的手腕,与候天楼刺客如出一辙的狠辣性子。
眼见那素白衣角没入幽黑洞底,木十一冷淡地垂眼,将井盖盖上。
候天楼中只有两张脸面,男子生得如易情,女子偏似三姐。左三娘领木部已久,木十一又是长年贴身伏侍她之人,衣饰、神色、身姿能仿得毫发不爽。
她将发丝理顺,剥去身上衣物,露出漆黑的夜行衣,盖了鬼面后跃到檐上。隐去身影前,她望着那紧阖的井洞,平淡无波的眼里却似泛起些微涟漪——
那是前一夜发生的事。
“明日…替我去杀一人。”
铜灯边立着个肃穆阴冷的身影,抻得虚长的影子在壁上跳跃,像冶媚的妖魔。木十一入房来时,颜九变头也不回地对她道,密报的纸页在火苗上洇出焦黑,灰烬如细蛾子般飞舞。
昏黄的火光仿佛化不开夺衣鬼面上的寒意。他道,“院里那叫金元的,你想个法子把他的命取了。既在招亲会簿子上留了名姓,想必那人也略懂些拳脚,杀时留心些。”
“这儿是武盟地界,动手时仔细些,最好教人看不出是候天楼所杀。”颜九变捏着纸页的手指忽地收紧,将发黄笺纸揉成一团。
木十一先时没话,她向来沉默如窟儡。
待颜九变话音落毕,她才淡淡地道了句:“此事为何由我来接手?”
烛光里颜九变笑意盈盈,瓷白面皮下却似伸出尖利獠牙。“你还有脸面问我?”
他踱着步子,森然目光游移于木十一周身。“左楼主布令时木部何在?木十九之后的木部之人又去了何处?有些事儿偏要一刀刀挑开,一句句开,你们才懂得?木部包怀异心,我就是替你们瞒着,左楼主也总有一日要将你们剖心破胆。”
“我明日寻个由头让他入了别院。”颜九变思忖片刻,“摆花儿如何?若他摆到游廊角、厢房处,总归能寻到跨院后的细道,入了偏院。你再引他过去,在那处结果性命即可。若是出了院门寻地儿埋,武盟大会在即,此处人多车杂,倒容易留个马迹蛛丝。”
暗卫女子有如石雕,一声不吭地沉静伫立,覆障鬼面看不出喜怒。颜九变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一个心如顽石的人,兴许也会对饲食之人生出情愫。若是要她对左三娘挥刀相向,不准木十一也难依言照做。
夺衣鬼微笑着唤来水十九与水二十,两人合力扛来一只紫檀药箱,置在地上。他用脚尖勾了铁环,拖出一只盛着黄花药叶的木屉来。
“我清楚木部爱使毒。正巧前些日子在九陇时,我顺手杀了个采药的姑娘家,她倒收了许多草药,放着不使倒也浪费,我便收了来。”
颜九变弯身拈起一支黄花,勾起嘴角嗤笑。“蛇天茶,这可真是好毒。以前没能毒死少楼主,权因三姐在。”
“…如今要杀个疯癫丑怪的金元,我看绰绰有余。”
——
井盖阖上了,幽黑的井里没一丝亮光。
四处都是浓得仿佛能拧出墨汁来的黑,伸手擦过井壁,只觉滑凉无缝,找不着巴着的缝隙。身子卷着阴森的风往下狂坠,王元一颗心仿佛提到喉咙口,他想拉长手脚撑着井壁,却够不着另一头。
情急之下他抽了腰间的解腕刀,一刀刺进砖缝里,崩开一个裂口。汗水在颊旁一粒粒往下滚,挠得脸侧发痒。
王元扒着砖缝略歇了口气,心如鼓点狂擂,这才后知后觉,那不是左三娘。假扮的金乌,混充三娘的女子,鸦雀般在房檐上栖身的刺客,这宅子里四处充斥着古怪。
他颤抖着摸出火折子,使劲儿吹着了。抬头一望,自己果真坠到了深处,离井口仿佛遥不可及。再往下望时,却听得汩汩水声,这井里水竟没枯,水面飘着密密黄花。四处仿佛氤氲着浓郁甜香,充塞鼻间,腻得教人发狂。
黄花藤…见了那黄花叶子,王元一刹间了个激灵,三魂七魄仿佛丢飞天外。
这是蛇天茶!
蛇天茶沾水即成剧毒。若他坠入水里,不慎呛上几口,那便是命丧黄泉的事儿。他以前听金乌过这是毒草,此时一见心里发毛,如此多的蛇天茶,定是那与左三娘生得极像的刺客布下的。
王元战战兢兢沿着井壁往上攀,壁苔生得厚,他总滑,每用刀凿进砖缝、伸手攀一回都心惊肉跳。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许是两个时辰,兴许更久。有时脚下踏不稳,趔趄着又跌回底下,不知觉间指尖磨破了皮,还掀了几只指甲盖,他又痛又累,可一想到底下全是蛇天茶浸的毒水,只得硬着头皮爬。
兴许是闷得久了,脊背上蒙了层热汗,胸腹、手脚略略发痒,鼓噪心跳在耳边怦然回荡。王元总算爬到井口,却忽地一激灵。
若是井口正有刺客伏击他呢?若他掀了井盖,便有十余柄剑捅来,可如何是好?
兵法有云:“守十不如攻一。”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阖上两眼。井盖那头仿佛冒出几个森然身影。王元在心底描摹他们形容身状,一刹间鼓足全身气力。
着迟那时快,他脚尖猛地使力,往井壁重重踏去,同时另一脚勾上刀鐔,将解腕刀从砖缝中踢出,抓在手里。屏息凝神的时候仅有一瞬,王元挥手使出一刀,将井盖倏然劈裂。
可就在劈裂木盖的一刹,忽有一桶凉水迎面浇来!王元挨实实地淋了个正着,呛着了好几口,咳得面红颈粗。
原来是那盖上置了只水桶,方才一刀之下竟被劈开。王元狼狈地攀着井沿滚到地上,抹了几把脸,把那浓脂淡粉统统擦净了,余光却瞥见裂成两半儿的木桶里淌出一片水泊,水面上飘着密麻的黄花瓣。
霎时间,王元面色煞白。
这也是…蛇天茶。他方才呛入的水里有蛇天茶!
有人故意将这盛着毒水的提桶置在此处,一是为了压实井盖,二是待他劈开时好个措手不及。
心头仿佛倏然砸下一块巨石,王元疯也似的赶忙把手指塞进口里,戳着喉咙口干呕,可只吐出几丝涎水。方才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如今不论是捶着肚腹,还是掐着脖颈,始终吐不出来。
天地仿佛在面前旋转摇曳,黑的,白的,蓝的,紫的,五色七彩仿若交融一体。仿佛一股热泉从脚底升起,灌入四肢百骸,顷刻间又好似群蚁噬咬,甜腻花香愈发娆媚浓厚。王元愈发心悸,捂着胸口四处乱撞,仿佛如此便能将那左冲右突的滚热甩出一般。
若是颜九变在此,定会得意发笑。可惜有意害他的颜九变此时也失了算:这水并非蛇天茶所浸的毒水。
当初颜九变在九陇杀了采药的女孩儿阿药,将她所收草药取了来,并对着一柜的蛇天茶欣喜若狂。却不想阿药年幼体弱,不曾采得仅生在崖边的蛇天茶。木十一自然认得这是甚么药草,却未加置喙。
——这并非蛇天茶,而是那常作鱼目混珠用的牵肠草。
蛇天茶与牵肠草,一个花开五瓣,一个仅生四片,都是黄花,模样极像,可惜作用天差地别。蛇天茶乃要人一命归西的剧毒,可牵肠草常助云翻雨覆,催蜜意浓情。
王元可对此一无所知,他现时头胀脑热,浑身火烧似的发痒,像起了一身疹子。迷糊间他口干舌燥,想取些冷水浇灭胸中火苗,可院里除却那浸满黄花的毒水别无他物。
这感觉似曾相识,昔日去醉春园时红霜曾为他燃过助情香,可那时的劲头倒没此次的烈。此时他汗流浃背,衣衫尽已湿透,每一步都似是行了千里之遥。
他跌撞着挪着步子,挨倒在槅子上,滚到厢房里。脑壳仿佛被劈成两半儿似的,青筋突突跳动。王元拔出尖刀,颤抖着抵在腕上。
他得放一点血。若非如此,神智便会有如细线般在闷沉的风里飘曳,仿佛下一刻便要断去。
喘|息声如雷鸣在耳边轰响,刀锋缓缓陷入肉里。可还未等划动刀尖,那柄短刀便落了下来,轱辘辘滚在月色里。
王元呆滞地趴伏在地上,热汗淋漓,发梢滑落的水珠微动,碎裂于地时带起心头一片惊遽。
夜色仿佛凝成一道长路,银辉浅淡地洒了一地。厢房里昏黯又敞亮,瘿木架子蒙了层灰,微尘莹莹地在月牙映照下粲然发亮。此时一切仿若凝成宁谧画卷,唯有夜风悄然拂动帘帐,掀起细微涟漪。
床柱边靠着个人,肩上披件皂色薄襌衣,头上、手上裹着厚绢纱,却掩不住隐约的殷红血迹。那人正凝望着夜幕,碧眸里似是落了一双弯月,侧面看上去惨无人色,整个人像薄纸般苍冷羸弱。
听闻响动后,那人才缓慢地将眼眸移过来,眼神在倒在地上的王元身上顿了片刻,忽地颤了一颤,那略显涣散浑浊的碧瞳里倏然满溢着惊诧之色。
心仿佛撞到了刀口上,钝钝地发疼。他俩相对无言,汗珠滴落碎裂声好似清晰可闻。
王元呆怔地凝视着床上那人,舌头似是了结般捋不顺。半晌,他才颤声发问。
“…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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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到的道具总会用到!(指牵肠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