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二十五)浮生万日苦
没在房里坐多久,玉乙未便又蹑手蹑脚地将槅子开了条缝,溜了出来。心里有事时,他便如热锅蚂蚁般兜转难安,掰着指头翻来覆去地数着阴阳数,终还是坐不稳,赶忙溜出门外四处探听。
楼下席座里静悄悄地坐着几列天山门弟子,都在悄无声息地饮茶,一举一动都板眼僵直。玉乙未偷着数了数人头,又仔细辨别脸面,果真少了最俏丽的一人,玉丙子不在。于是他心中一动,翻开窗屉子便一跃而出,提身落到栈房旁的灰檐瓦上,往东大街奔去。
他在檐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很快便瞅到熙攘人群中隐见个着雪衣纱裙的袅娜背影。玉丙子正在药摊前仔细地挑着下甲,葱白纤指翻动,凝脂般莹莹可人。
玉乙未咕嘟咽了口唾沫,从瓦上跃下,混进人群里。他挪着步子挨到玉丙子身后,颤声道:
“师…师妹。”
这位师妹可是最为清丽貌美的门生,容颜有如出水芙蕖,又颇有分不近人而淡冷的意味,不知有多少天山门弟子折服于其雪纱裙下。
此时玉丙子正埋头挑拣龟板,抿着唇一言不发。玉乙未一叠声叫了多次,她皆充耳不闻。无奈之下,玉乙未只得上前拍拍她的肩,可仅是凑近几步,便有几丝水仙似的幽香钻入鼻中,清爽得沁人心脾。连手指与那纤弱肩头相触时也能激起肌肤阵阵战栗,只觉好似落到柔滑锦缎上。
“…师妹!”玉乙未又高叫了一声。
“乙未师兄,怎么是你?”玉丙子转头,讶异道。她手里正捧着一摞下甲,沉甸欲坠。
这师妹有个改不得的脾性,偏爱去药铺子、山村里晃悠,搜罗些能卜筮的物事。像龟板、蓍草一类已是件,有时看中了人家的石磨,便是软磨硬泡也得求着买了,再搬回天山门中的。
玉乙未见状忙伸手道:“东西多,我帮你拿着些。”
“不用,我自己行。何况都是些我要买的物件,如此一来岂不是委屈了师兄?”玉丙子摇头,蹙眉道。付过银两后,她心满意足地捧着龟板随他一起走到街上。
见玉丙子一直偷眼瞄着怀中物件,不时勾唇微笑,面带春风,显是极为欢喜,玉乙未不禁问:“这些都是何物?”
“是龟甲。有时能寻到些商时的卜辞,不准还收得些出自同一贞人手笔的龟板,凭此能推知年岁晴雨。”玉丙子视若珍宝地翻着这些泛黄的黑褐甲板,指尖动作都是轻柔的,仿佛怕弄裂了似的。
玉乙未毕竟不懂卜筮,见她心醉神痴,揉着脑袋大大咧咧地问道,“师妹莫非对此道颇为熟习?”
“虽不精,倒也颇有了解。”
“那能帮我算一卦么?”玉乙未来了兴趣,戳着自己巴巴地求道,“最好能算个亨通财运、命犯桃花甚的。”
着他翻出自己手掌,殷勤地递到玉丙子面前。街头巷口的算命先生似乎总摸着掌纹些玄之又玄的话儿,再要人买些黄纸烧了消灾。
谁知师妹也不去望他手掌,只是仔细地瞧了瞧他眉眼,便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师兄怕是要受点皮肉之苦。”
玉乙未霎时吓傻了眼。他也不知玉丙子是与他笑,还是真神机妙算。
“我?皮肉之苦?”玉乙未结巴道,“师妹,你没看错罢?方才我是眉头塌了点,没摆个好面相,怎么就算得出来?不会是我往后犯了错,要挨玉斜师姐拿戒尺手心罢?还是大伙都看我不爽,把我揍得屁滚尿流?”
愈想“皮肉之苦”这四字,玉乙未越发心惊胆颤。他未去天山门之前就是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虽家里生计日渐没落,但依然是细皮嫩肉吃不得苦的。到现在还逃着天山门里的脏累活,只想过个快活安生的日子。
玉乙未颤声道:“我的好师妹唉,你连我的手都未摸过,没看过手相,如何算得准?”
玉丙子掩着口轻笑:“我看的是面相。何况我气力大,怕不是一不心会把师兄两手给折了哩。”
“再帮我算一回,师妹!方才定是你瞧错了,下一回准没错!”玉乙未瞧她细胳膊腿儿的,根本不信,几乎是哭哭啼啼地求玉丙子再帮他再看一次面相,他可不想再挨,也不愿再挨门生们嘲弄一回。
玉丙子果真住了步子,忽地把两手贴到他面颊上,仔细地盯着,三才三停皆看了一遍。玉乙未抖抖索索,挺直了身杆任她目光游走。
良久,她莞尔一笑,“果真看错了。”
可未等玉乙未长吁一口气,玉丙子又笑道:“师兄不是有皮肉之苦,而是有血光之灾。”
玉乙未:“……”
他还想缠着玉丙子问话,可俗语天机不可泄露,大抵其中机密也是不可与旁人的。于是不论他如何死缠烂,玉丙子不过微微一笑,绕过他继续行路。
正巧逮着这个与师妹一同行路的机会,怎么都不可白费了。于是玉乙未脑瓜子一转,在身上东摸西找了一番,想找些物件来挑起话头。可惜袖袋里只装着方才玉执徐给他的铜钱,玉乙未苦恼地挠着脑袋,还是将那枚铜钱取出,递到师妹面前。
“师妹,你认得这玩意儿么?方才执徐硬塞给我的,也不知是何物……”
惊诧的神色渐渐在玉丙子面上浮现:“他怎会给你此物?”着便拈起那铜钱细细翻看,“对了,执徐师兄确是川西人,那儿是有庄老先生的钱占术流入…我幼时也曾见过街巷中有使此术的方士,也会送些辟邪之钱。”
玉乙未可精鬼得很,一下便听出她话中意思,讪笑着问:“街巷里有…莫非师妹与执徐是同乡?”
不知怎地,他心中大石仿佛倏地放下了。他常听玉执徐与玉丙子常混作一齐,本以为他们二人间会是男女思慕,可此时看来倒应只是同乡之情,何况玉执徐也亲口道过并无歪邪心思。
“是。”玉丙子扑闪着眼,看起来分外娇俏动人,“我也是川西人,入天山门后的时日蒙受了许多执徐师兄的照顾。”
着她便扑哧一笑,面颊晚霞似的扑红,细细额发有如飞燕般轻巧漾动,更显灵动俏丽,看得玉乙未喉头滚动而不敢言语。他望着玉丙子,有时更是惭凫企鹤。不论是过往还是如今,他都不过是个拙嘴笨腮的弟子,既无高强功法,也无俊秀容颜。与高洁傲岸的玉执徐和花容月貌的玉丙子一并同行时,这种自惭感也愈深一层。
玉乙未笨拙地绞着手指,支吾地问:“师…师妹原来的名姓是甚么?”
他找不到话头,竟不心把自己最在意之事问出了口。天山门弟子来自五湖四海,他早想探听玉丙子这般标致的美人出身何处了。
沉默突如其来,待他猛地抬头时,忽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正撞上玉丙子黑葡萄似的透亮的眼仁。
方才还巧笑倩兮的玉丙子忽地撇下眉来,冷淡地望着他,只是沉静地问:
“为何如此发问,乙未师兄?”
这师妹往时都是浅笑盈盈的,即便嗔怪旁人时也弯着月牙似的嘴角。如今她突地摆出一副冷冽模样,仿佛顷刻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着实叫玉乙未心头漏跳了片刻。
玉乙未见似是惹她不快,忙卖力地动起口舌:“没,我就顺带多问一句。大家入了天山门,不都得新取个名儿么?听着怪冷淡的。我和交情好的兄弟都常拉个家常琐碎的。”
着他又赶忙跳到玉丙子身前,手舞足蹈道:“我…我先来!我原来叫胥凡,钞胥那个胥,肉骨凡胎的凡。咱们祖上是并州的英国公,后来在朝堂里混不下去了,我爹便成日撵我去学剑,最后赶到这天山门来了!”
他自顾自地连珠炮似的吐着话,听得玉丙子由惊诧转为木呆,“实在话,我就是个干会花钱的赔钱玩意儿。我爹想要我争口气,把家里那拿去当的金鼎玉盆、琉璃灯、带戏台池子的大宅子都赎回来。可我这辈子就是曲蟮一条,在地里起不来啦,哪里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玉丙子眼神躲闪,抬手制止道:“师兄不必如此贬损自己…”
玉乙未的劲头反上来了,当着街中密麻行人嚷道:“不,我就要!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软泥!”
这话引得一街游人皆将目光朝他直直射来。见过有当街耀武扬威的,却没见过要当着众人的面自个儿的不是的。当即一阵哄笑窃语爆发开来,众人朝着这两位雪袍道士扮的人物指指点点。
师妹霎时羞赧红了脸,好似熟透的紫柰。她赶忙一把抓过玉乙未的手腕,牵着跑进青石窄巷里。玉乙未只觉浑身仿若遭了狂风刮袭般,这师妹气力倒挺大,铁钳似的扣着他腕节,一溜烟地往僻静处跑了。
待避开杂攘人群,玉丙子才放开他。
但见她面上红晕未散,弯下|身来教训他,还使劲在他面颊处拧了一把,拧得玉乙未脸边似要剜掉一块般:“师兄!这又不是甚么见得人的话,你还嚷如此大声作甚!”
跑了这些路,这师妹气都未喘一口,倒是玉乙未气喘如牛,汗如雨下,魂儿都要跑没了似的。
玉乙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不是…看师妹……方才动气,这才的么?”
玉丙子依然神色凝重,方才那笑靥与冷意却已悄然消散。
许久,她才叹道:“我本不想出口。”
“不想便罢了…”玉乙未累得有如驮了百来只米袋的驴,却依然抬起面来贫嘴道。
师妹踏了他一脚,秀气的眉头蹙起,嗔道:“不成!你方才与我了你的名姓,我若不,岂不是欠了份人情似的?”
她方想开口,又赶忙叮嘱到:“我与你了,你可不能与旁人。”
玉乙未赶忙点头。
也不知这玉丙子是天生神力还是怎的,玉乙未只觉脚面仿佛巨石压顶般疼痛欲裂,一时间撑大下巴不敢动弹。回想起方才入药铺时师妹轻松捧起一摞龟板,与他行了这么久的路也不见累;现时更是一只手抱着龟板,轻松自在得很,玉乙未霎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我的家乡在川西,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
玉丙子四下张望,见无人后才开口叙,“那儿有朱红的寨楼,有海浪般连绵起伏的药草。我们祖辈都是采药人,拿着镰与药篓在崖边攀索上下。”
熹微的日光映在她瓷白的面上,黑亮的瞳仁中闪着晶莹点点,水光涟涟。
“我原来姓木,你应有听过,就是万医谷的木家。到天山门来,是想寻回我家姐姐。她走失已久,不知现时在何方。”
玉丙子垂下脑袋,语气平淡,却似染着淡然的悲伤。
“…她在家中排第三,我们常唤她三儿,也叫她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