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二十六)浮生万日苦
万医谷木家素来是个无人不晓、却又知之甚少的名字。
在玉丙子的记忆中,侗民们在群山环抱间依傍而居,谷中翠影重重,有如浓墨铺展;石阶层叠,其上矗着杉黄木瓦房。背着镰锄的采药老翁往来匆匆,满身尘泥;男人们守着刺篷瞌睡,蚊蝇懒怠地在他们头顶盘旋。随处可见将草药分拣着摊在油纸上的童,他们把药草摊在日光下曝晒,百无聊赖地翻动。
奇的是,那儿人人都姓木,取的倒不是常见的杨姓,据还分了一支学傩术的烙家出去。木家人尝取百草,制了许多古怪丹丸。其中最要人啧啧称奇的是“还丹”,传闻这物事是晋人葛稚川途径万医谷,同木家仙人一同炼就,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称,现时存了一枚在南海三元宫处,是世上之人皆垂涎的长生不死的仙丸。
兴许也是这枚还丹的缘故,常有人觊觎木家秘方,试图从群山重嶂中寻到木家人踪迹,只是多无疾而终。谷中人皆如神仙般快活自在,吃山吃水的过活,既不去沾染红尘,也不要世嚣前来烦扰。
若不是姊姊与她失散,玉丙子也不曾想过要走出深谷。
玉丙子在心中悄然描摹姊姊的样貌,可只余星点浮光似的记忆。她常在镜中一遍又一遍地端详自己的容貌,想象着姊姊三娘应该与她所差无几,兴许要更标致几分,可最终只余一片朦胧浓雾。
她愈是回想,心中便好似燃起焦灼焰火,燎得心头亦痛亦痒。
“…师妹,师妹!”玉乙未在怔神的她面前晃了晃五指,旋即无奈地拍了拍她肩头。
他们二人正伫立于青石巷中,玉丙子方才道出自己名姓后便忽地抿口不言,呆愣出神,已站了许久。
玉丙子正沉湎于遐想中,陡被触碰,便下意识地一把捉住玉乙未放在肩头的手,使劲儿一扭。可怜玉乙未被这妮子使出浑身劲道用力拧了一把,手上像掉了块肉似的热辣,痛得龇牙咧嘴:
“师妹…!你师兄的胳膊要掉啦!”
师妹这才回过神来,松了手指。玉乙未腕上已留了道鲜红指印,像被可怜兮兮地蹂|躏过一番,过不得多久竟渐化作青紫淤痕。
她眨巴着眼,担忧问道:“没…没事罢?没扯裂吧?”
这师妹竟担心的是会把他整只肘子扯了来,玉乙未将胳膊轻轻甩了一周,被掐之处依然胀痛。他虽爱往美人如云处凑,以往却没怎么敢挨近玉丙子,朦胧美景都是隔山隔水的,如今近在咫尺时他的心思倒全在她那副天生神力上了。
他俩一路行回栈房前,玉乙未挠头道:“你先进去罢,我从后头绕回房里去。”
玉丙子不解,歪过脑袋:“师兄为何不从正门而入?”
要从正门随这最倩丽的女孩儿回去,他的嘴非得被豁口不可。门中子弟早记恨他许久,可不会放过这次把他痛的机会。
玉乙未干笑,“我鞋履底沾了些湿泥,走木阶得脏了店面。没啥,我偷鸡摸狗、翻墙偷香的事儿做得多,你去与执徐叙话去罢。”
听罢此话,玉丙子反撇了脸,赌气似的蹙眉道:“你怎地又这话?我与执徐师兄并无干系,倒是你三番五次拿来事…”
她愈要掩饰,面颊便愈发显得红艳欲滴,像极了含羞待放的月月花儿,于是玉乙未心知肚明地冲她讪笑,拖着步子往栈房后的径绕去。玉丙子目光往街边游走了一阵后,反兜兜转转地撇回来,落在他那略微发肿的口颊边。
“师兄!”
玉乙未停下脚步,只见少女压着眉头望向他,眼神冽厉得像两柄剑。“…有人欺负你么?”
来也奇,他总觉得玉丙子娇娇弱弱的,像朵细嫩初苞,稍一碰就凋零了,得百般呵护着才成。可现时他觉得,玉丙子要是朵花,也该是朵能吃人的猴水瓶。
玉乙未浑身一颤,抬手捂着被天山门生们肿的面颊,想了想又补了只手遮着青肿额角,身子扭得油酥似的,可遮了一处便漏了另一处,足像只藏头不藏尾的条枝巨鸟。
他这番动作着实欲盖弥彰,事实上他捱了少有两百脚的踢踹,身上那儿都肿出个馒头大的包。玉丙子走到他跟前,挽起袍袖,神色不准是认真还是天真,道:“若是下回有人再你,喊我一声便成,我帮你赶跑!”
“不…不用。”
太丢人了。玉乙未只觉得自己该找个地缝把脑袋钻进去,今日先是遭门生们一顿痛,再受到那冷面搭档的怜悯,如今就连矮他个脑袋的师妹也拿可怜人的神色瞧他了。
他支吾着推搡玉丙子往正门处去,自己再孤伶伶地绕回栈房后,蹲在地上数了一阵爬蚁。后来总觉得这总归不算个事儿,鼓起勇气来攀到一旁的瓦檐上,慢吞吞而丧气地爬回屋里。
入房时他的脚勾着了窗棂,抱着仙桃格子的窗扇狼狈地滚入房里。正要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来时,一抬眼却见几个白袍玉冠的门生或立或坐,正歇在椅榻上候着他,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恶笑。
玉乙未懵了头,问:“我…我走错房了?”
他瞧这房里一切陈列都似是出自他手笔,马凳下垫着只今早才脱下来的、皱巴巴的足衣,榻上衾被卷得腌萝卜叶子似的寒碜。门生们对视一眼,冷笑道:“没有没有,乙未大少爷,您来得正好。”
正阴阳怪气地话间,已有人悄然绕到他身后,按着肩要他在轿凳上坐下。
玉乙未暗觉不妙,他往日也是苟且放浪过的,怎么瞧这架势都像要对他放刁把滥。因而门生们还未开口,他便脚底抹油似的三拜九叩起来,脑袋磕得楼板砰砰响:“各位大哥们,今儿是我没见识,不懂得规矩。往后你们一句,我应三句,作牛作马,再不敢顶撞!”
今日嘲弄他的那门生自人群里走出,一脚踏在他弯低的颈上,硬是把他头颈踩得咯吱作响,冷笑道:
“谁不知道你玉乙未油嘴滑舌,是一套做是一套?方才有执徐那子拦着,还未够你咱们便撒手了。现在给咱们抬起脸来,要爷给你好好掌嘴!”
自四方长老不再镇守天山门后,门中风气大不如前。玉甲辰终日不在,单凭玉斜一人难揽尽诸多琐事,因而往日那挨刑堂伺候惯的纨绔门生倒自在许多,也生出许多妖魔混事。
那门生的履底死死踏着脖颈,坚铁似的让玉乙未难以动弹。玉乙未讨好似的大嚷:“大哥,您不松脚,我如何给您掌嘴啊?”
门生冷笑,重复道:“给我抬脸!”
话虽如此,鞋履上的气力半分不减,似乎使出吃奶的劲道把他往地里踩践。玉乙未艰难抬头,马上被旁人揪着机会往面颊上踹,直揍了个鼻青脸肿,鼻血哗哗地流。
有人开始扒他衣服,摸他袖袋,仔细地翻找了一遍。又有人拉开柜屉子,掀被褥,摸地缝,将房中搜找过一轮。
玉乙未动着发肿的嘴唇嚷:“干啥呢?非礼还是抄家啊?”
门生们啪啪扇了他几耳光,得两颊红肿火辣,如吃了满嘴番椒一般。有人道:“不记得?你先前欠了咱们一吊钱,今儿又丢了一吊,统共两吊,给咱们还来。”
似乎真有这么回事。玉乙未动着迟钝的脑瓜子,隐约想起以前偷溜下山门时正巧看见人斗蝈蝈,手痒押了两把,结果后来险些输得光腚跑。只是现在他身上真没钱了,榨百来回都挤不出一滴油水来,便索性躺平了让他们搜刮。
那嘲弄人的门生往他袖袋里一探,摸出一枚红线串的铜钱来。
“只有一文钱?你当真穷得紧。”
周遭人嫌弃地哈哈大笑,玉乙未却霎时哽住了喉头——那是玉执徐给他的辟邪钱!
眼见那枚铜钱要被收入门生袖中,玉乙未嚷道:“慢…慢着!”
满屋豺狼似的目光炯炯射向他。玉乙未脊背发毛,硬着头皮道:“那文钱留给我…改日我连本带利的把两吊钱给你们还上了。”
他总觉得那兴许是重要的物事,不可轻易与人。玉执徐淡漠却坚定的两眼仿佛在面前闪过,要他时刻于心不安。
那门生讥笑:“等你猴年马月再还?没把你剥光脱净了撵出去算得不错了!”着便把那铜钱塞进怀里,抄起手来大摇大摆地欲走。
“都了…慢着!”
众人皆被这吼声惊得心头一震。但见玉乙未忽而声嘶力竭地吼道,拖着青乌一片的身子跌撞着爬起。
他踉跄着站起,一把握上腰间剑柄,恶狠狠地盯着那讥嘲他的门生。
门生不自觉间竟出了身冷汗,却依然嗤笑:“想与你师兄一场?你这学艺不精的蠢材,三珠弟子与你之间正是云泥之别!”
玉乙未只沉声道:“把那枚铜钱…还我!”
尴尬的静默间,天山门众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要还你也成,不过需得拿钱财来换。我们就是想从你这儿收回钱,你囊中羞涩,便得拿些物事先垫着。”
话都未听完,玉乙未便杀气腾腾地抓上了剑柄,门生们反被他吓退一步,怕真把这窝囊玩意儿逼急了。却只见他一把扯断了柄上系着的两枚玉|珠,抛了过来!
玉|珠是天山门弟子之象征,可称是弟子们身上最宝贵之物事。三珠弟子在门中受人景仰,仿佛多了枚珠子便能高人一等。而被剥去玉|珠之人不得入山门,为众人所鄙薄。
玉乙未面无表情地道:
“…我把两枚珠子给你,把那铜钱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