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从海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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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方玫站在淡青色的峭壁之上,身影窈窕,正向着海里渺茫的孤帆大幅挥舞手臂。

    “我们在这里,救命!”她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海鸥低飞滑过海面,这样的呼救连一圈涟漪都不曾激起。

    而方玫不肯放弃,解下头发上红色的丝带,又脱下外套,绑在一起,高高举起,迎风晃动。

    “不好,咱们得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匆匆赶来的唐灵发现,那艘船的背后,也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白色“长城”。

    唐灵还记得,事发的那天晚上,这种贯穿汪洋的白色浪花出现后,没过多久狂风大起,海浪毫不留情地冲杀到面前,如同巨兽吞掉一只海燕那样,把“波塞冬”号入海底。

    天海交接之处,昏黑一片,即像是从天上垂下的乌云,又像是在海里伺机待发的巨浪。

    “你如果要回去,就跟着他们藏起来吧。我不走,那艘船一定看到我了。我要在这里等它来!”方玫完全无视唐灵和林律师的到来,连一眼也不看他们,只盯着裴子航,恳切地。

    裴子航也发现天色有异,他好心宽慰方玫:“船还会再来的。我们先躲起来,等风暴过去,一定会等来救援的。”

    “我不要再等了。”方玫倔强地转过身子,继续朝着船的方向摆动双手。

    海岛之上已开始起风,碎草和细石子转着圈地飞上天空。岛上蓝色的海鸟哀鸣一片,在黑漆漆的夜里四处躲藏。

    “我们在这里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林律师平时在家哄太太习惯了,只当方玫是在发脾气等台阶下,便挂着殷殷地笑脸,“你看啊,有吃、有喝,还能游山玩水。方,想看点,就当旅行。”

    然而方玫怒目而视,凌厉道:“这是旅行吗?林律师,你心知肚明,这不是!我们遇到了灾难,我们的同事已经身沉大海,我们的家人也许急得以泪洗面。你们一个个怎么可以装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啊,我们总得活下去。”唐灵一边,一边过来拽住她的手。眼见那白色高墙越来越近,仿佛海里陡然立起的海怪,正拿着三叉戟对这座岛狞笑。狂风肆起,方玫散开的长发被吹成了一张弓,她的手又湿又冷,无论唐灵怎样拉扯,她一步都不肯走,只是一味地朝着海里早已不见踪影的船只求救。

    “你放开我,我不会在这里和你们苟活下去。你们现在已经开始吃濒危动物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等不来救援,你们会不会互相残杀?会不会对彼此抽筋剥皮?你们和饮毛茹血的动物变种人有什么区别?”方玫愤愤地。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愤怒,她瘦削的肩膀瑟瑟发抖,像屠刀前的羔羊。

    “我们走。你愿意在这送命就自己留在这里吧。”唐灵作势要走,招呼林律师和裴子航抓紧找地方躲起来。

    而方玫却一把拽住了裴子航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对唐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留在岛上,在这里,你有的是和裴子航相处的机会。别痴想妄想了,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学历、家世、能力、容貌,每一样你都配不上他。只有在这里……”

    条件反射一般,唐灵扬起的手落在了方玫脸上。

    由于用力过大,她的手有种麻麻的胀痛,像被千万只看不见的虫子蚀骨吸髓。被戒指留下印痕的食指已经泛红,而方玫脸上更直接地浮现出玫瑰色泽的指印。

    “你冷静一点,再拖下去,我们四个都得死。”唐灵冷冷地。她转过身,快速向前走着,那只穿了一周的男士拖鞋被她遗落在路上,她的脚掌被利石划伤,留下一地淡淡的粉红印子,而唐灵全然不觉。她只是庆幸骤来的雨能刚好能遮得住满脸的泪水。

    方玫自到大都是优等生,处处顺遂,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为人赞赏的“方律师”。她没想到所里那个帮着杂、嘻嘻哈哈混日子的唐灵敢对自己动手。愤怒之下,她转身追了过去。

    裴子航和林律师借此机会,将她架离地面,三个人你挣我扎,动作夸张,像是默剧舞台上的演员,跟在唐灵身后逃向岛屿腹地。

    2.

    这次的风浪比倾覆“波塞冬”号的那场更为猛烈。

    他们避身的几棵龙血树被连根拔起,巨伞一样的树冠在半空中登时四分五裂,伞骨似的枝干随风盘旋,随时会掉落下来。

    篝火也被大雨灭,夜空里雷电交加。青紫色的电光亮起,他们才看得清彼此脸上的狼狈和恐惧。

    为了不被风掀到半空中,他们四个沿着山壁手牵手蹲下,林律师和裴子航在最外侧,倾尽全力地握住山石缝隙里伸出的植物根系。

    岛上不知哪座山被雷电生生劈裂一半,巨石滚落汪洋,浪声轰鸣,异鸟奇兽嘶鸣,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壮志未酬呀!”林律师长啸一声,鼻涕眼泪齐飞,头顶铮亮一片,原本用来遮羞的寥寥几根发丝被吹得群魔乱舞,“司法界少了我,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风呼呼地向他嘴里灌着雨水和泥土,他呸呸吐了几口,竟然还吐出了被风卷起的鸟蛋壳。这下林律师更是伤心,他侧着脸躲避风,呜咽着,“我想我老婆了。连遗书都来不及写了。”

    他的旁白是唐灵,唐灵低着头,用下巴紧紧抵住颈窝的部位,提醒林律师:“低头,林律,当心颈椎,被风折伤的话至少瘫痪起步。”

    唐灵的右手边是方玫,最初方玫坚持不肯握住唐灵的手,还是唐灵一把扯过她的手臂,紧紧拉住。此刻,她的头发飞扬,白皙的脸上粘着泪水和泥浆,失去了以往的优雅。她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动,嘴唇一片苍白,被大自然的狂暴吓得轻声啜泣。

    方玫的外侧则是裴子航,他在风沙间隙睁开眼,只见大浪已到岛上,方才站立的地方早已被海水吞没。若不是他们坚持带方玫回来,此刻海底冤魂怕是又多几条。裴子航不寒而栗,他声安慰着众人:“不怕,会过去的。”

    “对不起。”唐灵低着头了一句。

    林律师不知道她在同谁话,还以为她是为了刚才那一巴掌道歉,于是在危急之中不忘充当和事佬,大声喊:“情况紧急,方不会计较的对吧,回去之后大家还是好同事,我做个证,这事就算过去了。”

    而唐灵还在继续低声着:“我不是真的想分开,我只是想……”

    她只当死期将至,鼓足勇气把在心里憋了一个月的话倾吐而出。

    恋爱十年,裴子航从来没有提过两个人的未来,也从来没有带她拜访过父母,有时两人谈起这件事,彼此都会“恋爱就是最好的状态,多那一张纸也和现在没有区别”。这句话他们谁也挑不出来毛病——他们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工作,每天几乎 24 时都彼此陪伴。可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我对你来,到底重不重要……”唐灵抽泣着起这一个月的思念与煎熬,而风沙大作,她并不知道这些话能否飘到裴子航而中。

    一声惊呼断了她的絮语,林律师的手不慎被落下的龙血树枝击中,剧痛之下,他和唐灵握在一起的手松开了。

    唐灵的左半个身子立刻探出石壁之外,众人惊叫着拉她回来,然而谁也不敢站起身来,唐灵也在大喊:“不要动。不然我们会像风筝一样都被刮起来!”

    她只有右手和方玫握在一起,然而方玫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凄楚地喊:“我好像没有力气了。”

    “别动,我来!”裴子航尝试着站起来,慢慢地松开抓握树根的那只手,向唐灵的方向伸过去。而大自然绝不给人留情面,吹得他连眼也睁不开,整个人前仰后合。

    “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被风卷起走时,唐灵只听到这样一句缥缈的话。

    那只湿而冰冷的手松开了她。

    3.

    唐灵在风里像只布偶玩具一样,三番五次被举到高空,又五次三番地重重落下。她感到嘴巴里一阵热热的咸腥,而腰背剧痛,四肢毫无抵抗之力。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唐灵只是后悔出行前不曾和父母好好道别,她苦笑着想,自己为了追逐失去的爱情,却把命都丢在了这里。

    昏迷之际,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了。

    唐灵微睁开肿胀的眼,看到脸贴脸贴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很丑的脸——皮肤皱皱巴巴,轮廓浮肿,头发披肩,其中掺杂着黑色、白色的贝壳和墨绿色的水藻。

    她想尖叫,想摆脱,而摁在她后脑勺的手加大了力气,让她无法挣脱。

    这个很丑的人一手摁在她的脑袋后面,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带着她潜入水中。

    她感到风声渐,雨声渐消,岛上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只有海水流淌的声音,这声音沉闷却温柔,让人觉得无比安全,像是未出生前在母亲肚子里听到的羊水声。

    “不想死就别动。”对面那个很丑的人。他的嘴巴只离开唐灵片刻,唐灵的鼻腔和嘴里立刻灌满海水,窒息的感觉像是失重,她下意识地剧烈呼吸,却呛进了更多海水。

    对面的人又吻住了唐灵,唐灵这才恢复了呼吸。

    他们两个相拥着,沉入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