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手术前一天,顾皙哪也没去,他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敞着院子的门,坐在院子里架着画架一边守着门一边画画。
他从微露一直画到金乌西坠,又从金乌西坠一直画到夜幕沉沉。
一直到午夜十二点,肖聿锦没有来找他,也没有从门前经过。
顾皙放下画笔。
这副油画是从和肖聿锦交往第一天就偷偷开始画的,那时候就想着等画完的那一天送给肖聿锦,算是他们交往的见证之一。
中间断断续续停过几天,算起来到完成,居然正好过了一百天。
他们交往了三十二天,分手了六十八天。他为他画了一副画,可肖聿锦到最后都没有来。
预想得到的状况,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平静地锁了门,搬着画架上楼。
把画架放在画室里,他看了那幅画最后一眼,拿起一块遮尘布盖在了画上。
没有来就算了吧。
他也没有那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而已。就算告诉肖聿锦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现在还期待他给他一个拥抱几句安慰的话吗?
不过是切一刀,取出一颗肾脏,因为是救顾曼命的东西,所以他一点都不害怕。
手脚冰凉地钻进被窝里,顾皙辗转反侧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来。
对着那个不会再有回复的微信号,顾皙一条条地发着语音,声音从故作冷静到克制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抱着手机泣不成声。
怎么可能不害怕。
陈医生告诉过他,手术不是百分之百能够成功的,而活生生从自己身体里取出一颗肾脏,以后他或许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和顾曼都知道,这其实算是一场赌.博,顾曼在用自己几乎已经看得到终点的生命在赌,而他更赌进去了一颗健康的肾脏。
人总是对人生抱有太多美好的希望,所以才无法认命,所以才会去赌。
手术前,顾皙给顾曼了电话,因为他现在已经“在Y国”了。顾曼不知道,顾皙就站在她的病房外,一直透过门上的一块透明的玻璃看着她。
母子两人都强装冷静,可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们。
“妈,别紧张。”
顾曼笑了笑:“嗯,不紧张。你也别紧张。”
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却又都带着对未来的期待。
之后进手术室的情形顾皙已经记不太清了,他记得自己被推进去,躺在手术台上了麻醉,他身体抖得厉害,也分不清自己当时到底紧不紧张,麻醉师告诉他,这是麻醉后的正常反应。
除了没有痛觉,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冰冷的手术刀划开皮肉,那时间很漫长又很短暂,他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无法辨别出时间来。
手术后,他被推进病房,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医生走进来,告诉他顾曼的手术已经结束了,现在转到了重症监护病房,正在观察,一周后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转进普通病房了。
顾皙点点头,一直熬到现在,他觉得很累,心里仍旧担心顾曼的状况,却再也坚持不下去,很快睡了过去。
后来是被疼醒的。
麻醉失效后刀口疼得厉害,再也睡不着了,就对着窗户发呆。
陈医生又来了,带了容易消化的粥给他,坐在床边亲自喂他喝了,顺便帮他换了导尿袋。
顾皙挺不好意思的,他知道陈医生早就下班了,这是特意来照顾他的。
为了转移注意力,两个人聊了会儿天,大部分都是陈医生在,聊他那个在国外留学的儿子,聊顾皙的成绩,聊国内的大学。
病房是双人房,但另一张床位是空着的,这是陈医生特意给他安排的。后来陈医生干脆在空床上睡了一夜陪床。
顾皙手术后不到两天就拔了尿管下床了,留院观察的几天他根本躺不住,时不时偷偷跑到顾曼的病房外偷看几眼。
顾曼手术后状态还不错,除了刚做完手术的那两天,后来顾皙每天都会给顾曼一个电话,也不敢聊太久,怕影响顾曼休息。
住院期间,陈医生真的帮了顾皙太多的忙,他坐诊很忙,每天却总会抽出休息时间来陪顾皙,对于一个医生来,他为他做得太多了,顾皙心里很过意不去,想着等顾曼出院后一定要正式感谢一下陈医生。
第五天,顾皙可以办出院了。当时他正在护士站办理手续,陈医生匆匆赶过来,按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顾皙,你听我。”
顾皙看到陈医生额头上溢出点点汗滴,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他上唇和下唇颤抖着碰在一起,却只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随后是牙齿颤的声响。
陈医生抓着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气:“你先别紧张……顾女士突然出现了加速性排异反应,这个是有几率发生的术后不良反应,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现在医生已经在全力救治,顾皙,你是个男子汉,你得挺住,顾女士需要你,别害怕,知道吗?”
顾皙脑子里嗡嗡的要炸开了一样,他除了紧紧抓住陈医生的手和他一起赶到病房外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重症监护病房里,顾曼鼻子上插上了氧气管,医生和护士忙忙碌碌,顾皙趴在玻璃窗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或许人在痛苦达到濒临崩溃的临界点的时候是会趋于麻木的,顾皙除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反应,他睁大双眼看着顾曼,刺痛的眼睛是干涸的,眼泪都没办法痛快地流下来。
陈医生一直陪在顾皙的身边。
用药后顾曼短暂地恢复,然而很快再度复发,就这么反反复复,不到两天,她终于在术后并发症中永远地闭上了眼。
而直到去世,顾曼没来得及看顾皙最后一眼。
撑起顾皙世界的最后一根支柱,终于塌了。
贺修文是在顾曼去世一周后来到宴城的。
他前一天刚和前妻离婚,纠缠了二十几年了,他终于得以解脱,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婚姻的坟墓,就收到了顾曼去世的噩耗。
他匆匆赶到宴城,看到的是变成了一罐骨灰的顾曼,和眼神空洞彻底崩溃的顾皙。
饶是贺修文一生冷心冷肺,从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此时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几乎滴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从殡仪馆到公墓的路上,顾皙紧紧地抱着装骨灰的花梨木盒子,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其病态的灰,没有血色的嘴唇苍白起皮,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雾蒙蒙的,像是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坐在他旁边的贺修文哑着嗓子:“皙,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顾皙像是根本听不到他在什么,连一个细的表情变化都没有。
顾曼就这么下葬了。
没有任何的亲友相送,只有顾皙和那个毁了她一辈子来还不如不来的男人。
他们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八年,顾皙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可十八年过去了,他们从来没有属于过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从未善待过他们。
从公墓回到家,开院门的那一刻,顾皙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上。
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他拒绝了陈医生的帮助,拖着失去了一颗肾,伤口还没有愈合的身体四处辗转,在顾曼去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不过抱着让顾曼入土为安的信念强撑下去而已。
即使陈医生不止一次地跟他,顾曼的死亡并不是他造成的,但顾皙却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不是他坚持要把自己的肾脏捐给顾曼,她至少还可以再活几年。
他们赌输了,死去的人再也醒不过来,活着的人必将万劫不复。
一辆整个宴城都找不到的迈巴赫开进狭的巷弄,一直开到顾家门口。
顾家从那天之后大门紧锁,顾曼和顾皙消失了。
流言再度传遍大街巷,据顾皙被包养他的老男人接走了,顾曼也跟着去享福了,众人一边露出厌恶的表情,一边眼神里又隐隐透着些羡慕嫉妒恨。
当流言传到肖聿锦的耳朵里时,新学期开学了。
顾皙的座位空荡荡的,在上学期的最后一天收拾的干干净净,而它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回来,甚至都没有联系过学校,就这么走了。
一个流言蜚语缠身的“名人”的离开,对于大部分的人来,并没有什么影响。顾皙没有朋友,他带来的只有谈资,而那些谈资随着时间渐渐被各种各样其它的消息取代。
沈健在大街巷游荡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顾皙,想起他那天泪流满面的样子。
肖聿锦仍旧是像以前一样独来独往,只是他再也没有从顾皙家门前经过,而是多骑十几分钟,绕远路回家。
高三下学期,许灵的抑郁症非但没有随着离开肖辰有所改善,反而更加严重。心理医生建议她入院治疗。肖辰把许灵接回首都,送进了专门的疗养院。
肖聿锦在宴城参加了高考,成了宴城所在省的高考状元,没有任何意外地考进了首都第一学府。
一转眼,七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