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金枝(捉虫)
合庆身上的环佩金铃激烈地撞击, 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之声, 洋洋洒洒地从宣政殿外跟到殿内。
众人见她一个女子,非但没有留在外头与宫眷姐们一起等候, 而是擅自闯入明堂高声喧哗,皆窃窃低语。
合庆站在殿中,感到四周的目光如芒刺般像自己扎来,毕竟他们都是男子,她多少有些浑身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回转身子, 看到宇文祥怔怔地站在大殿左侧的最后一桌, 正复杂地看着自己。
殿外,紫黛流云, 皓月将上, 宫灯高悬,回廊下,已有夫人姐们摇着团扇笑靥如花,在其中漫步。
宇文祥双手垂于身侧,四指下意识地轻轻拢起,着实担心起合庆来。他就那样看着她孤身一人站在一群男人质疑的目光中,自己却无能为力。
合庆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露出寻求帮助的目光,只是轻轻一瞥,又转回身子重新面对赵煜。
她沉默片刻,仰起脸,从容不迫地直直看向那高高明堂, 忽视所有人的指点,朗声道:
“臣妹合庆,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一面着,一面双手叠在眼前,规规矩矩地朝着赵煜徐徐拜下,她姿态端雅得体,半点礼节也不差。
赵煜当时被她那么突如其来地一喊,那杯新茶倒是没再喝了。他放下茶杯,轻轻抬手,温声道:“七妹免礼平身。”
“谢皇上。”
合庆话音刚落,那旁边的一位随五殿下来的近臣耐不住性子开口了:“七公主不去和夫人姐看灯,来这爷们儿地方做甚?不会也和五殿下一般,走错了路了吧?”
那人是个武臣,常年在东北地方呆着,讲话有些粗鲁直白,对于女人亦是微微轻视,如今这话出去,他自己不觉得如何,倒是引得其他几位听了觉得过了。
宇文祥遥遥盯了那武臣一眼,直到他看到了宇文祥阴冷深沉的目光,才想起来这位七公主是那豫王的家室,只得讪讪闭了嘴。
“七妹想来是太想念皇上了,不知道众人在此才走错了吧。” 西京王赵恪此时站起身,替合庆解围,他完,一面偷偷给合庆递眼神,叫她先行离去。
坐在下面的邵珩此时却玩味地皱了皱眉,嘴唇似笑非笑地,他看着合庆纤弱的背影,若有所思。
“豫王是不是该管管夫人了?” 他慢慢侧头对宇文祥淡淡道,“怕是平日惯坏了吧。”
宇文祥听后并没去看他,只是端起茶杯啜饮,漠然道:“正如和邵亲王的,本王已与七公主和离,从此她的事情,与我无关。”
“哦,是吗?” 他目光从宇文祥脸上拉回,望向合庆,道:“看来,七公主是个难以搞定的女子,非一般男人可镇得住啊……有趣。”
邵珩拢袖坐正,倒是不知道这个姑娘要闹什么乱子。如今箭在弦上,事成于否就看今朝,她即便是聪明的发现了异样,有如何能带着她的皇兄逃离这天罗地网?
想到此处,他便多了几分兴趣,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大殿里的闹剧如何收场。
合庆于千钧一发之际闯了进来,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刚刚从外头进宫,拐到芳德殿的甬道上的时候,恰好被一太监拦下。
“拜见合庆长公主。”
合庆见他面生,不由得谨慎起来,回道:“你是何人?”
“的是崔内侍的徒弟,前阵子崔内侍回京,委托的查些事情,并嘱咐的若是七公主以前回宫,务必将结果告诉您。”
想不到,自己不在洛阳的这段日子里,崔内侍竟回京一趟。她从前倒是听过崔内侍在宫中有些人脉的事。
她看了一眼那太监手上的布包,半犹豫地接了过来,还没完完全拆开,只见里面是一件破旧的内侍长衫,上面还有一个破洞,似是被烧焦的痕迹,而上面简单缝补过几针,只不过又松散开了。
合庆蹙眉不解,慢慢翻着内衫,“啊!” 突然,她看到了什么,失声低呼。
“这是……死人用的纸钱?!” 合庆脱口而出,抬眼盯着那太监低声问道,“你可知这是宫中大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太监忙垂下头,将查来的事情与合庆一五一十地了。
“真是百转千回……现在皇上在哪?”
“回七公主,在宣政殿……”太监一抬头,见她头也不回地往东快步走去,叮叮当当地就那么远去了,于是赶忙大喊,“七公主!皇上还在与各位朝臣王爷议政!不可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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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合庆看向陈忠,目光如炬,仿佛审视着他一般,许久,才轻轻一笑。
“很久之前,便觉得陈内侍眼熟,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
众人听她冷不丁地起皇上身边的贴身内监,更是摸不着头脑,唯有邵珩微微变了脸色。
陈忠面不改色,依旧是平日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淡定,弯身回道:“能让七公主觉得眼熟,自是奴婢的福分。只怕是七公主从前见过奴婢几次,这才心生熟悉之感。”
“那倒是,陈忠一直陪在朕的身边。你觉得熟悉,也是正常。” 赵煜看了一眼陈忠,又转头对合庆微微一笑,“七妹,你先退下吧。晚宴还有一阵子,你可去扶玉殿见见太妃,她着实想你了。”
赵煜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暗示合庆先行离去,免得落了别人口舌。
然而合庆听出他要赶她走,弯唇摇头,在大殿上前进一步,对着陈忠道:“陈内侍,既然你伴随皇上多年,却还不知你家乡是何处?”
“奴婢自幼无父无母,所以也不知道是哪里人。。”
“好一句无父无母,你出这般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合庆微微一笑,补充道,“又或者,你对得起,张月之么?”
【张月之是谁?………】大殿中一片纷杂,不明白内情的,皆低头窃窃私语,然而知道内幕的,此时纷纷提了一口气。
宇文祥不由得心里猛然一跳,她这是要飞蛾扑火么,这般不管不顾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什么,半点不曾想过自己的安危。
他没有把握邵珩会如何对她,他侧头看了一眼邵珩,果然见他神色阴沉不定,只是望着合庆。
宇文祥已经下定决心,若是有人出手伤她,他必定会奋不顾身相护,其余的,都不管了。他已经丢失过她一次,此情此景,他不可以再放开她的手了。
陈忠拂尘一颤,眼底闪过极其那一察觉的哀痛,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垂目回道:“奴婢不识。”
“好一个不识。” 合庆冷笑一声,朝殿外道:“呈上来。”
“七妹,你这是……” 西京王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
刚刚甬道上那太监捧着个古旧的布包走上来,先给皇上,合庆与各位藩王行礼,随后才唯唯诺诺地将布包放在殿中。
“这什么东西啊?” 殿内人纷纷猜测。
然而待那太监开后,撒出一地的纸钱,和一件旧衫。纸钱是宫中最忌讳的东西,当下引得众人大声惊呼。
合庆立于大殿,不顾旁人的混乱,沉静看向陈忠,徐徐道:
“今年八月二十八,陈内侍托内藏库的太监出宫,于京城八角巷的白事店购得纸钱两包,纸元宝一包……” 合庆低头看了一眼,道:“账本,票据皆是出自白事店店主之笔,陈内侍,你该知道宫中大忌,可是这些东西,你是要烧给谁呢?”
陈忠错愕半分,盯着那个太监许久,发觉那并不是自己在张家人祭日那天委托的宫人。可是他没想到,那个宫人,恰好与崔内侍的这位徒弟交好,宫内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还是失算了半步棋子。
“这……无凭无证就是奴婢的,不知造谣者是何居心。”
合庆又道,“中秋宴的时候,你我于云归亭见过,我当时偏巧见你长衫下摆又一破洞,显然是被火苗撩过的痕迹。可惜,这衣服你并没扔掉,只是留在屋中,想来……” 她弯身拿起那宫服,爱惜地抚摸着上面的针脚,喃喃道:“这针线功夫,应该是明芝的吧……这是你妹妹唯一给你补过的衣服,你并不舍得扔掉。”
陈忠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颗心瞬间沉到海底,痛又无可奈何,在那一瞬间,仿佛点燃了他破釜沉舟的念头,他并不甘心就这样计划失败……
“合庆……朕糊涂了。你在些什么?”赵煜皱眉,对着下头的合庆疑惑道。
合庆垂头做了个福礼,“皇上恕罪!” 她起身,继续道:“那陈忠,与臣妹从前的贴身宫女,皆是前朝张画师的后人。当年太、祖皇帝遣张画师做清明上河图,暗藏地图于其中,通密道,藏珍宝遗诏。后,又恐张家人泄露秘密,将其殉于暗道中……”
她完,看了一眼震惊的赵煜,继续道:“可是当年有两个孩子没死,便是张家最后的血脉,也就是您身边的陈忠,与臣妹身边的明芝……”
“你……他们是,前朝……”
“不错。明芝已死,暗道已埋。她至死都没有,她有个哥哥……” 合庆声音低了下去,微微叹气片刻,随即抬眼转身,环顾众人,她暂时不知敌友多少,可是她毫无畏惧,回头对赵煜高声道:“怕是张家兄妹,就是来寻仇的。”
“陈内侍,怕是当年就是你烧光了张家人的冀州老家的旧宅,决议背水一战,忍辱负重入宫做了内侍……本宫倒是佩服你。”
陈忠本就生于那样的书香门第之家,脸白静又文秀,然而此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合庆一字不落地全然猜对,那脸色染上一层极其显眼的阴沉可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刚刚,那杯新茶,不知道陈内侍敢不敢独饮?”
合庆目光落在赵煜案前那的白瓷青花杯上,里面正是他差点饮下的新茶。
陈忠被逼得倒退半步,双目一怔,终于无话可。
那茶并无毒,只是会让人头脑麻痹,昏迷不醒。以此可达到邵珩要求的,“君有疾,弟监国”的计划。这样便可顺理成章的让五殿下做真正的皇帝,然而这只是表面,他想要的,是毁掉赵氏的江山,所以才同意了与邵珩合作,助他做在后的黄雀,倾覆旧山河。
可是如今………
啪—啪—啪——
“的有趣!”
合庆回头,见是邵珩起身,一面拍着手一面走来,最终停在她面前,噙着一丝极其复杂的微笑,俯视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