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期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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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珩抚掌而笑, 起身步步朝合庆走来。他灰色的长衫飘逸如旧, 额前挑起一缕青丝在脸侧轻轻扬起又落下,添了几分不羁。他这般旁若无人地站在朝堂之上, 倒是显得有些挑衅,又是那么与众不同。

    合庆转身,眼见他朝自己走近,然后停下脚步,再用那双明灭不定的眼睛, 以多年前御庭院初逢时相似的姿态俯视着自己。

    她不曾想到, 会在这样的场景再次与他对视,她恍如隔世般看着这个她已经该忘掉的男人;而邵珩, 亦是也望着她, 只是微微笑着,用复杂的眼神回视着她眼中的失望与质问。

    “好一段精彩的故事,” 他开口道,随后伸臂展袖,四下里问道,“不知诸位藩王如何做想?”

    众藩王听后只是哈哈一笑,似是并不当回事,然而,唯有宇文祥与赵恪二人,毫无表情,一个端起茶杯啜饮,一个手里转着香珠子急的不行。

    宇文祥此时若有所思, 手里握着青瓷茶杯轻轻转动着,他想,邵珩虽然明着让合庆难堪,但实际上却是让她与此事剥离出去,是为她好。

    他到底是不明白邵珩对合庆是种什么感情了……现下,他自有他谋,绝不敢轻举妄动,眼见合庆身陷困境,这次是真的暂时无能为力了。

    合庆瞥了一眼四周不屑地笑着的众藩王,倒是满不在意似的。她清清冷冷的美丽独自绽放于这金銮殿上,矜持而端庄的头毫无惧色的昂着,威严自生,仿佛目空一切。

    她对于那些人的眼光自然是不在意的,可是面对邵珩,她总是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让她做不到完全的狠心。

    尤其是他看着自己的姿态,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

    这个男人优雅深沉,难以捉摸。他是大垠朝廷口中一等一的栋梁,皇上的心腹,然而在合庆这里,他亦是叛国的逆贼,年少的眷恋。

    这样最丑恶与最美好的东西集结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往往会给对方带来一种分裂的伤痛。

    合庆听得出来,他暗示她马上停止这样危险的行为,即便已经知道了真相,那最好当做一场笑话,做个无知者离开这里,至少……还可以保住性命。

    一场朝廷危机势在必行,王朝被分散的势力此时聚集在这里,这样凝聚的力量,是足以与朝廷皇上抗衡的。

    不错,邵珩,确实想要保她。

    他甚至不光想保她,他还想事成之后,登上龙座,杀掉宇文祥,再将她豢养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不可以让这个莽莽撞撞的姑娘在此时此刻这样胡来。他不上爱她,也许只是喜欢,但是看到她,总让他回忆起自己的从前,还有那一抹记忆里的青黛色的影子。那些东西不属于他,可是她,一定要属于他,陪伴他。

    可是,邵珩终归不懂合庆。

    在坐的所有人,其实都不明白这个合庆帝姬究竟要做什么。他们不知道,她已经与深宫中的那些女子不同了,她性格中的那股顽强生长的力量已经在千山万水的奔波与生离死别的苦涩中激发出来,凝聚成一点萤火于她眼底,濯濯生辉。

    她这一次,要奋不顾身。

    就像她每一次的选择都在奋不顾身一样。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陪伴或是离开,她慢慢学会了狠心与决绝。她学会了不计后果,在所不惜的向前冲去,并且无惧前方的任何阻挠。

    就在似乎看到她眼底的那一瞬间,邵珩眸中闪过一丝惊错。

    合庆闭目,极其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她转身,朝着赵煜的方向,一字一句垂首道:“禀告皇上,臣妹检举河北道邵亲王,曾串通西凉,引发玉门之困,造成我方将士损失惨重。实为,逆臣。”

    赵煜凤眼微微眯起,眸中仿佛风云乍起瞬息万变,终于在最后一刻归于平静。

    “合庆,朝堂之上,的话可是要负责的。”赵煜却这样着,“要知道,空口无凭,可是重罪。”

    她听得明白:“臣妹的话,自然四皇兄可以作证。”

    【四皇弟?】

    赵煜的目光顺着看下去,落在赵恪的脸上微微惊讶。他没有想到本已经被父皇发到遥远的长安的赵恪,自万千赞美跌落于泥,然后便一直默默无闻的他,竟会对这样的陈年旧事有所调查。

    赵恪在赵煜的注视下缓缓起身,朝着他拜了一拜,眼中唯有几分忠诚与坦然,赵恪心中惊讶,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四皇弟当年是众人暗地推崇的太子人选,他能没有几分窥欲皇位的动机么?

    然而此时,见赵恪并无他意,只是恭敬地行着君臣之礼,仿佛当真与他兄弟同盟。

    赵煜并不知晓合庆与赵恪进行了怎样的谈话与纾解,亦不知道赵恪多年来已经看破纷争,变得淡泊起来。

    合庆与赵恪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对邵珩与众人徐徐道:“当年先皇尚在的时候,西凉曾侵犯我大垠边境,先皇派京中将士三万与边防战地的乐将军及其部队汇合。然而,还未赶到,却因军饷不足一事困于玉门。”

    她柔软的声音回荡在宣政殿之上,而邵珩的目光追随着这个娓娓道来的身影,微微含笑,半分怒气也无。

    合庆望了他一眼,颔首道:“大军困于玉门整整七日,外有敌方不断骚乱,内无粮草供应。而乐将军在前线战事本就吃紧,根本无法调开其余兵力支援。其他各藩地精兵只有千骑,且分散四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赶到……”

    “你的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不如,些不一样的?” 邵珩慢慢踱步与她周旋,仿佛是在给她最后的警告。

    四下座中的朝臣藩王倒是有些不耐烦了,皆道:“帝姬参与朝政,实属迕逆!更何况这事我们早已议论过,这些旧话,又是何意……”

    “邵家乃开国功勋,再如何也不会坐这等事。”

    “哎,我就女子乱政!”

    合庆的声音被这如浪潮般的诋毁之声盖住,邵珩却胸有成竹地负手不语。他想,她终归还是太天真了。

    “请皇上暂且让七公主完,再做定论亦是。”

    突然,一个身影倏地起身,踱步站在合庆身前,微微朝着赵煜垂首。

    宇文祥抬起脸,道:“若是七公主拿不出证据,皇上可再做定夺。不如先听听她要些什么。”

    “可。”

    皇上一个字,众人倒是安静下去了。

    宇文祥转身,他今日朝冠朝服,比往日府中常服更多了几分挺拔俊朗,他站在合庆身边,目光看向殿外的天色,低声道:“唯有能帮你到此。”

    合庆呼吸一滞,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嘴唇微动,道了一声多谢。

    她继续昂首前进两步,继续道:“那些只是表象,可是到底为何会军饷不足,却没人查的清。先皇当年只是处置了负责调配军饷的军机处的官吏,然而对于根源一事,再也没有什么发现。”

    “战争胜利了,大垠保住了边境,驱赶了外敌。胜利的消息从西陲传到京中,众人无不欢腾,喜悦之情膨胀了这片土地,大家只是沉浸在国富民强的欢庆中,没有再追究什么……”

    “然而雁过留影,做过的事情必定会留下线索,当年你派亲卫走访西凉,乔装入宫进谏,又与那场战事的西凉将军书信串通……皆可由西凉王后,也就是成安帝姬相证。”

    赵恪从怀中取出一叠书信,交给另一掌事太监,对赵煜道:“此事曾在西京一带有过风言风语,随后便销声匿迹了。后来经调查,那将军收了好处后,却由于战败被老西凉王处死,其家人后人离开敦煌,用当年收的邵亲王的好处,在西凉边陲一带隐姓埋名。这里的大垠银票还是战时发行的年份,遗留的书信上虽不是邵亲王亲笔,但应是其亲信,一查便可知。”

    众人听罢将信将疑,纷纷错愕议论,即便是与邵珩共同谋划的江南王与五殿下,也不曾想到会有这样一段往事。

    他们的确是想改朝换代的人,然而却实在做不出通敌叛国之事。

    邵珩负手站在殿中,依旧不温不火地似笑非笑,耳边的话如水流无痕,皆没有入听脑海。

    做过的事,自然不必再听人一遍。

    此时,他只是盯着合庆的沉稳的眉眼,思绪莫名地飘到很久之前……他发觉记忆里那个清丽的女子又一次出现了,那时候他尚且年少,她已经被选入宫中为妃,两人相差着八九岁的年纪,注定是两条平行线。

    即便如此,她的睿智和淡雅依旧是他心中对于女子最美好的畅想。在那个学堂里,在桃花压满枝头的春日里,张太傅给他们这些学子诵读着《战国策》,而那个女子却是一身男装,躲在屏风一层,也跟着偷偷听着。

    那时候他不经意望向她,她却朝自己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随即笑了一笑,眉目间是世间女子少有英气与温柔。

    他那时候想,大抵世间最美好、最完美的女子,就该如此吧!

    他看着眼前的合庆,发觉她愈发地和那女子相像了。

    不错,她们本该就是相像的。

    所以那个如火如荼的夏夜,他见她身披满天星斗闯入河北道一带,那样奋不顾身的坚定,那样略带莽撞的急切,还有眼眸中某个不可名状的光芒,他看的入神了。

    黑暗中,夜色里,他对她,你和你母亲很像……

    的轻柔,又像是喃喃自语……

    是的,他心中的那个瑛姐姐,最终成了瑛妃,落凤于宫中金笼。数年后,七公主合庆帝姬出生,又过了数年,瑛妃因病早逝……再后来,他在御庭院中寻到了合庆,突然发觉,那是他此生最后的一点明媚了。然后便是纸鸢结情,他默默照拂……

    可是,这样不为人知的隐秘,即便他死了,亦不会让人知道。

    从初识到如今,和合庆交谈的时候,他欣赏她的聪慧与淡然,仿佛心中的那点美好得到了延续,变得触手可及了。

    他仍旧是那样,自始至终不上爱谁,也许,他自己无情无爱,只有对眼前这个女子有些莫名的情愫。

    然而,当他看到她为宇文祥奔波的时候,心里某些东西变了,他不想再放手,不想再让他自己孤单的灵魂重新冷寂……他要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他对她几乎畸形而浅淡的情宛如缠缠绕绕的风筝线一般,将他的心愈缠愈紧………

    赵煜翻看了几眼物证,自是不敢相信,他不是不相信邵珩会不忠,只是他不敢相信他竟胆大到这种地步。

    “邵珩……你有何解释,朕会听听的。”

    邵珩哼笑一声,昂首前行两步,仿佛他才是这宣政殿的主人,随后高声道:“此时不待,更待何时?陈忠,你曾对本王过!这个忠字,到底是要忠于谁!”

    就在众人懵懂的片刻里,陈忠却立即会意,刷的一声出其不意地从怀中取出一匕首,一把拉过赵煜抵在他脖颈间,朝着众人道:

    “今日要用赵氏狗皇帝生祭我外祖父一家冤死的亡魂!谁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