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海翁失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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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中, 微凉的手心放在石渠脸上比了一比。

    石渠正有些感激那手的主人的温柔,吧唧一声,脆亮的耳光拍在了脸上。

    石渠猛一哆嗦, 睁开了惊慌的眼睛。迷茫的视线对上了陈大掌柜似笑非笑的端详。

    “陈兄!”他惊呼, 四下看看,自己狼狈地伏在荒林中, 布满枯叶的地上。

    “陈兄怎会在此?是你救了我么?”

    “我只是路过此地,发现长孙兄一个人躺在地上。是遭了歹人袭击,还是中了哪位姑娘的仙人跳?”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 愁苦的神情漫上面容。石渠悚然惊起:

    “陈兄救命之恩, 改日报答!我还有地方要去……”他一骨碌爬起来,奈何腿肚子颤,还被陈葛搀了一搀。

    陈葛心里暗暗叹气:“长孙兄要去何处啊?要不, 我和你同去?”

    石渠急忙摆手:“此事危险,恐怕连累陈兄。还是我自己去!”迈出两步, 蓦地一愣, 自言自语道:“樊霜要去……什么泉?哎呀!”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奈何就是想不起来。

    陈葛背过身去, 翻了个白眼。

    “那个……长孙兄,你要去的该不会是龙息泉吧?”

    “咦?你怎么知道?”

    陈葛干笑了两声:“长孙兄,你此去凶险,还是带上我一起去吧。你忘了么,我还会几手功夫,真有什么事,也能帮上忙。”

    石渠感动莫名地盯着陈葛, 看得陈葛浑身如冒出一窝蚂蚁一般不自在。半晌, 他狠狠一拍陈葛的肩膀:

    “好兄弟!”

    这一拍险些将陈葛的狐狸脸拍出来。他咬着牙根, 忍气吞声地附和:

    “好兄弟!好兄弟!”

    奸诈狡猾的长孙春花,怎会有个这么蠢的兄弟?

    海龙腹中别有天地,严衍和长孙春花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严衍审视的目光下,海龙娃娃乖巧地端坐。

    “我爹爹和我娘,都来自东海的海龙一族。我们这一族出过好几头魇龙,但都是上古以前的血脉,近万年来,再未有哪一头海龙异化飞升为魇龙了。我爹爹和我娘,是最后两头拥有魇龙血脉的海龙。族长,只有他们两人成亲,我们这一族才有可能再诞生一头魇龙。”

    春花听得直皱眉:

    “生出一头魇龙,有什么了不起么?”

    海龙震惊地瞪她:“当然了不起了!上古时代,一头魇龙就能张嘴吞下十万天兵!据一万年前的化蛇大战,正是我们祖宗最后一头魇龙,跟随在天衢圣君座下败了凶兽化蛇。”他原本双目炯炯,到此处忍不住惆怅地耷拉眼皮。

    “这些年,族中再也没有诞生过魇龙,所以才会被东海水君这一支飞龙族骑在头上。几百年前,飞龙族甘华公主强行夺走了我们珍藏的最后一壶龙涎清露,族长连声都不敢出。”

    春花望着这愁苦的娃娃,不禁生出万般可怜同情,伸手摸摸他头顶。正要出言安抚,却听严衍在旁边老夫子一样沉声道:

    “不要跑题。继续你爹娘的事。”

    “……”春花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的时候一定不招人疼爱。

    海龙委屈地包了一包泪,继续道:

    “我爹和我娘成亲不久,就有了我,但是我娘却不知道。”对上两人诧异的眼神,他解释道:“我们海龙一族交/配,是雌龙将卵产在雄龙囊袋之中,由雄龙受孕。最终是否得孕,雌龙是不知道的。”

    严衍轻咳了一声:“重点。”

    春花挑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严肃的面皮下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切,保守鬼。

    “我爹爹,我娘从就觉得族人都老实愚笨,只会受人奴役。她渴望外面的世界,不愿承担生育魇龙的重任。所以数百年前化蛇重现人间,东海又起大战,族人齐上战场,只有我娘临阵脱逃,逃到人间来了。”

    “从那以后,我爹就带着我,到人间来找她。”海龙难过地低下头,“我爹,我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才会走的。要是知道有了我,她一定不会离开我们。”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你娘在汴陵呢?”

    “我爹在人间遇到了甘华公主。她汴陵繁华,我娘喜欢热闹,一定在汴陵。”

    “……”春花默了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的这位甘华公主,有点搅屎棍的意思呢。”

    严衍瞥她一眼:“神仙的事情自有神仙去管。我们管好人间事便行。”他顿了顿,“春花老板不是和这位樊霜姑娘很熟悉么?我还听人,去年身故的苏大人和樊霜姑娘认识,就是春花老板拉的……牵的线。”

    春花微微一震,蓦地想起了什么。

    “这事,是寻仁瑞那个大嘴巴的吧?”

    严衍未置可否,哼了一声。

    她斟酌片刻,谨慎道:“我哥哥恋慕樊霜多年,这事在汴陵早已不是新闻。去年苏玠大人到汴陵采办贡品,商会宴请,歌姬相陪,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并不是我刻意安排。初时我哥哥已有意为樊霜赎身,但樊霜……似乎是恋上了苏玠,非他不嫁。于是将赎身银子全数送回。因为这事,哥哥被爷爷责骂禁足了很久。”

    “这其中,难道没有春花老板从中撮合?”

    春花微微叹气:“我……自然是不愿哥哥迷恋樊霜,惹爷爷不快。苏玠大人来时,我在他面前极力推荐樊霜,也是有的。其后两人过往甚密,樊霜自然就不再留恋我哥哥。”

    “春花老板干起这棒鸳鸯的活计,倒是驾轻就熟。”严衍讥诮。

    春花沉默良久。

    “严公子讥讽的是。我如今,已经知道错了。”

    严衍以为她会反唇相讥,却没料到这样的回应。

    “我自幼便自诩聪颖通透,觉得寻常人的爱恨痴缠实在无稽。到年纪长些,更加有些刚愎自用,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操纵他人的情感,似乎也不算什么。”她轻轻一叹,“像我这样的人到世上来一遭,好像只是为了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热闹是属于那些执着沉迷之人的,并不属于我们。”

    又忆起梦中白猫的诘问:“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她和樊霜又有什么区别,空爱这人世繁华,不过是叶公好龙。

    春花倏然抬眸,与严衍直视。

    “严公子可有同感?”

    严衍一惊,竟不自禁地避开她的水眸。

    清了清嗓子,他问:“既然苏大人和樊霜交好,又怎么会死在另一个花娘的榻上?”

    春花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严衍凝视她的颅顶,敏锐地察觉她仍有隐瞒。然而当下是否继续追问,他竟难得地有些迟疑。

    他如今只是个寻常的过路人,贸然追问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良久,他道:“严某早年在京城,也曾听苏玠大人年少博学,清白正直。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寻芳问柳,到处留情的浪荡子。”

    “苏玠是个正人君子,并不是什么浪荡子。”春花迅速反驳,惊觉自己语气不妥,又默默垂眸。

    海龙茫然地看看眼前的两个男女,只觉得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

    “你们两个……要不也生个娃娃吧。”

    “……”

    春花和严衍都被他噎了一噎。

    “这样以后就不会吵架啦。”

    两人面面相觑,正无语时,蘧然间地动山摇。严衍一手揽住春花,一手拎起海龙,勉强站稳。

    巨大的气浪在海龙腹中膨胀,挟着水汽,盘旋而上。巨兽的怒吼破体而出,直上云霄,又闷闷地回荡在龙息泉上。

    海龙丝毫不惊,欢喜地拍拍手:“我娘到啦!”

    龙息泉是一孔有年头的冷泉,泉池不大,但泉水已有些年头了,泉流向南注入汴水,再向东海而去。传言上古时有龙陨落在此,死前留下的眼泪化作泉水,故名龙息。

    只有东海的海龙一族才晓得,此处是上古魇龙陨落之地,也是海龙族的伤心地。樊霜知道,绿离了鸳鸯湖,一定是在这里等她。

    白衣的女子立在泉池畔,轻轻唤道:

    “绿,你出来。”

    池面粼粼,并无动静。

    她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一个硕大的脑袋排水而出,露出一双灯笼大眼。

    “白。”

    樊霜与那大眼对视了片刻,冷冷道:“你不能变化成人形,再和我话么?”

    绿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水汽,冲起半米高的喷泉。

    “我不。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也是你本来的样子。可是你只想当人,忘了自己的责任。”

    “责任?和你成亲,传宗接代的责任么?”樊霜轻哼了一声,“绿,我和你,不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可是……我们是最后的魇龙血脉……”

    “去他的魇龙血脉!”樊霜不耐烦地大吼,“我不在乎这世界上还有没有魇龙,我只想做自己!”

    潜在水中的巨兽怔了一怔。又不知沉默了多久,它在咕嘟咕嘟的水泡中沉了下去。

    一道绿光自水底飞出,落在岸上,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公子,人的眼睛中透露出人间少见的纯朴和认真。

    “白,人间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要为了海龙族强大而努力,要好好对你,要和你一起,生一个孩子,繁衍魇龙的血脉。”

    樊霜忍耐的闭了闭眼。

    “但是你要做自己,好像是和这些都不一样的。”

    绿轻轻执起樊霜的手:“白,你在人间这么多年,终于能做自己了吗?

    这问话教樊霜一愣,她在人间数百年,纵享欢情,收割真心,也遭遇背叛,食遍华宴美食,看遍笙歌燕舞,比起海底清修,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这样,就算是做自己了么?她挣脱海龙一族的宿命,来到人间苦苦寻觅的,究竟是什么?恍惚中,她竟大汗淋漓。不敢深想,挥袖甩开绿,在胸前结出水刃,寒光闪闪,指向昔日的爱侣。

    “绿,你我总算夫妻一场,你不要再出现,不要再乱我的生活,我记你一份恩情。”

    绿要上前一步,却被水刃顶住胸膛。

    “你若想……带我回东海,那是万万不能的。”樊霜一字一顿,“除非,你我性命相博。”

    绿双目莹然,仿佛欲泣,良久,幽幽叹息了一声:

    “白,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他话音未落,平地里一声琤然磬鸣,如高山擂鼓,声闻百里,直震得两头海龙头昏眼花,耳膜剧震。

    樊霜认得这声音,立时惶然大惊。绿眼眸一亮,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瑞气千条的七星法剑正正刺入绿胸口。

    半空中,灰衣鹤发的老道脚蹬祥云,手托金磬,容颜慈悲,冷冷叹声:

    “孽畜,还不速速受戮。”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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