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不避不让,眼底情绪肆意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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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从那年八月开始。

    暑期过去,暑气还未散尽,津市一中高三返校的前一天,周亦澄陪母亲魏宇灵回了一趟师大,办理离职手续。

    外面阳光炽烈如火,行政楼走道却异常空旷阴冷,周亦澄等在外面,觉得站着不舒服,于是跟魏宇灵发了条消息后,抬步往楼下走。

    这会儿还没到师大学生返校的日子,楼梯间空空荡荡,周亦澄的鞋跟有点硬,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啪嗒作响。

    走到三楼拐角处,她忽然听见一道尖锐的女声——

    “都是因为他!我以后的路都堵死了,你让我怎么办?让你离婚你不离婚,怎么还想着出去工帮他还债啊?你不管我了吗?!”

    周亦澄被这声忽然拔高的质问吓了一跳,倏而停步,心地敛住气息。

    片刻犹豫后,她轻手轻脚扶着栏杆,透过楼梯间缝隙向下看。

    女生蹲在台阶上,后背微颤,有一种歇斯底里的脆弱感,像是在哭。

    “你们总让我谅解他谅解他,可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 ,凭什么被毁的是我的未来?”

    “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女儿吗?我……”

    女生到这儿便没再继续下去,手机仍贴在耳边,低着头泣不成声。

    ……

    断断续续的哭声回荡,周亦澄等了好一会儿,才用后跟轻轻敲了敲地面。

    女生被提醒,几乎是瞬间收住了哭声。

    周亦澄面色仍未有起伏,慢慢地往下走。

    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视线,她略一低头,假意玩手机。

    屏幕上蹦出条来自魏宇灵的消息,问她在哪。

    周亦澄字回:【我在楼下等你。】

    与女生错身而过时,她听见对方突兀地叫住她:

    “你,为什么有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报应却独独落在了她头上?”

    “……”

    周亦澄脚步顿了顿,手无意识地扶住了一旁的金属扶手。

    凉意从手心侵袭,她没看那个女生,沉默两秒后,再次抬步,声音平静而缥缈。

    “都一样。”

    -

    都一样。

    周亦澄想,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半个月前,父亲周海明入狱,从逮捕到判决下来直到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周海明到底犯了什么事,只知道他被判了十五年,得六十多岁才能出来。

    毫无预兆地出此状况,家中条件一落千丈,转眼便背上高额债务,一夜之间家里能卖的都先卖了,险些连房子都保不住。

    偏生魏宇灵性子清高,不愿再当老师落人口舌,亲戚同事苦劝半个月无果,最终仍选择辞职,算转找其他工作。

    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从前几天开始,不断有同学朋友来找周亦澄,旁敲侧击问起这些事。

    无论是关心还是八卦看戏,每搪塞过去一个人,耻辱感便宛如刀刃一般将她凌迟一次,提醒她自此人生中再也摆脱不掉的这个莫大污点。

    重重变故天翻地覆地叠加在一起,天堂地狱不过如此。

    她一无所知,却被推着跌入这样羞于启齿的境地,被迫承担他人犯下的后果。

    明明她也不想。

    ……

    周亦澄抱臂靠在一楼的玻璃门上,有点麻木地发着呆,忽觉肩上落了一只手。

    魏宇灵站定在她身边,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不其他,只简单道:“回去了。”

    周亦澄神色淡淡:“嗯。”

    阳光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生疼。

    -

    回去的公交车颠颠簸簸,周亦澄扶着扶手在夹杂的各种气味里昏昏欲睡,到家便倒回了床上,什么也不想多管。

    外面魏宇灵电话的声音不断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周亦澄不用猜也知道,魏宇灵是在找周明海曾经那些朋友借钱。

    可惜三天了,多少个电话过去,就没有成功过。

    都是一群落井下石的人罢了,风光时称兄道弟不亦乐乎,到真出了事,连一个能联系上的都没有。

    领略世态炎凉的方式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变故。

    听着魏宇灵好声好气到甚至有些卑微的话声,周亦澄身子蜷在一起,心里莫名泛酸。

    傍晚时,客厅的电话声终于停住,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经过门前,行李箱滚轮擦过地板的闷闷声响入耳。

    周亦澄走出房间,便见魏宇灵正将几件换洗衣物往行李箱里扔。

    听见开门的动静,魏宇灵动作停了一下,回头去看周亦澄,几分舍不得地笑笑:“明天妈妈就要去隔壁市上班了,澄澄,你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周亦澄低了低头,借着刘海挡了一下眼底的情绪,轻轻出声,“嗯。”

    魏宇灵又问:“明天回学校,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她问的时候心而局促,末了还忍不住补充一句:“有些不太重要的东西就先不买了,以后要用再。”

    “……”

    周亦澄莫名像是被刺了一下,忍住再把自己关回房间的冲动,越过她往厨房走。

    “没有了,都够用。”

    -

    第二天下午,母女俩在区门口简单拥抱道别,一个坐上开往车站的公交车,一个往学校走。

    津市一中离周亦澄家不远,走路十五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她拖到了半个时,踩着规定时间的最后一分钟进的教室。

    教室里热热闹闹的,阔别一个暑假,班里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得火热。

    只在周亦澄踏进来的那一刻,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全班的视线霎时间都往她 身上聚,情绪各异,或怜悯或好奇。

    周亦澄对外人的视线天生敏感,只觉一阵芒刺在背,脊背僵硬地绷直。

    她使劲拽着书包带,假作无所察觉,往里走。

    除了公布成绩的时候,她在班里的存在感向来薄弱,游离在所有团体之外,又因不善交际,并没有什么交心的好朋友,所以也不指望会有人站出来帮她解决尴尬。

    周亦澄的位置在第一排靠窗,坐回位置上,她自动屏蔽耳边闹哄哄的声音,专心收拾东西。

    后面突然有人拿笔戳她,嬉笑的男声响起:“借抄一下呗?”

    她随手从作业堆里摸了个本子丢过去:“抄快一点,老师来了就还我。”

    作业到手,程朗敷衍地连道几声“ok”,便奋笔疾书起来。

    周亦澄知道程朗什么德行,没再理会,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专心收拾。

    哄闹声中,刚一个上厕所的同学突然慌忙冲回教室,手掌心在教室门板上狠狠一拍。

    “咚”一声闷响,如箭入云霄——

    “方脑壳来了!”

    瞬间的寂静后,教室里各种东西碰撞的声音开始响个不停,聚在一起的人纷纷闭嘴各归各位。

    “方脑壳”是取给班主任王方的外号,人如其外号,脑袋方,行事风格也方方正正,见不得乱。

    周亦澄听见动静,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眼,回头去抓住自己的本子:“程朗,作业该还我了。”

    程朗不放,头也没抬,“还没写完,等下。”

    周亦澄皱眉,手上用了点力:“老师要来了。”

    “怕什么,又不会发现。”程朗满不在乎,也使力把作业往自己的方向拽。

    两边都不愿意放手,一时僵持不下。

    见王方一只脚已经踏进门,周亦澄心一慌,咬了下唇,趁着程朗放松的时候,又加了把劲,“你找暂时不交的抄一下吧。”

    这股力使得急,程朗猝不及防被扯得身子往前倾,连带着本子上也被拉出一道黑而长的笔迹。

    动静有点大,“哗啦”一声,在安静的环境里响得突兀,引得王方眯眼看过来,背起了手,笑里藏刀:“程朗,这个假期,玩得乐不思蜀了吧?”

    四周闷闷的偷笑声此起彼伏,程朗面上笑呵呵的,不知道自言自语了什么。

    只有坐在前面的周亦澄听得真切——

    “操,就没见过这么装的!”

    “……”

    脸上浮起些热,周亦澄假装没听见,低头把被弄皱的纸页抚平。

    王方许是今天心情不错,趣完便将这事揭过,踱着步走上讲台,例行讲规矩,劝收心,展望未来。

    周亦澄注意到王方的目光时不时往门外瞟,也总被带着看向那个方向,久而久之有点儿出神。

    这时正值夕阳西下,走廊地砖被窗外大片大片的橘色晕染,柔黄的光线透过玻璃洒到教室门前,静谧而美好。

    正发呆,忽见一片橘色里多了抹暗色的影子。

    周亦澄眨眨眼,视线好奇地往上移——

    瘦削颀长的身影猝然撞入眸中。

    少年倚在门框上,半张脸浸在夕阳里,额间碎发落下的阴影斑驳,衬得侧脸轮廓愈发清晰锋利。

    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他没穿校服,一身最简单的短袖白衬衫配黑裤,单肩挂着书包,手腕上的金属链条反射出冷淡的光。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少年视线越过满教室的人,与周亦澄的视线交汇,几分戏谑地勾唇。

    一阵风带起衣角,少年不避不让,眼底情绪肆意而张扬。

    瞬间。

    周亦澄不知为何有些目眩。

    被抓包的心虚感上涌,她手足无措地滞住,还未来得及错开视线,便见他先偏了头,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屈起指节,漫不经心地叩响门板。

    “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