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了, 野炊的烟火自太液池边袅袅升起。

    徐朝阳在太液池附近玩儿得相当开心。

    她喝了不少果子酒，竟也对萨兰王子去除警惕心，学他划拳：“哥俩好啊, 八匹马呀，五魁首啊, 六六六！”

    “殿下输了。”萨兰王子朱唇微抿, 笑得媚意丛生。

    分明是个男子, 却比青楼的妖姬还要妩媚作态。徐辉和徐烨相互对上眼眸，双双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担忧之色。

    只见徐朝阳挽起衣袖, 豪爽地将杯中果子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再来！”

    她现动作已经不太利索，话也有点儿大舌头，看东西都是重影的。可她偏偏不肯服输，又跟萨兰王子划了好几局拳。

    孙绎和阿伴行至此处之时，徐朝阳已经醉眼迷蒙，都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公公，殿下她……”阿伴撇嘴：“殿下她这么喝下去身子会难受的，咱得去阻止她呀！”

    阿伴一向忠心耿耿为主子考虑, 他现在觉得徐朝阳也算自己的半个主子，忙不迭就想上前去劝主子少喝。

    “诶？”刚一迈步, 却被孙绎抬手拦下，阿伴不解地抬头。

    孙绎刚从老远的地方徒步行至太液池附近, 也不他到底想做些什么。现在眼见着朝阳殿下喝多了, 他却反而转身，仍是淡声：“没事了，我们回吧。”

    完, 这就要走。

    阿伴更不解，连忙跑跟上，拽住自家公公的衣袖：“公公，咱们不是来找殿下事的吗？”

    “你看她现在那样，还能事吗！”孙绎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儿急促，吓了阿伴一跳。他跟在公公身边这么多年，公公从来对任何事都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就算生气，也从不显山露水。

    但是最近……公公的情绪好像不大稳定呀？

    孙绎陡然加快语速，整个人散发着强烈的威压之气，阿伴不禁退了一步，惊恐地抬头望着自家公公。

    “……”

    孙绎沉默了，他垂下头，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抱歉。”

    他不该随意迁怒旁人，或者，他本就不应该为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而生气。——不是早就决定了么，默默为殿下承受伤痛足以，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生气？

    真是好笑！

    孙绎想着，竟真的笑了笑，笑容别有几分惨然。

    阿伴吓得结巴：“公、公公训斥阿伴是应当的，不必跟阿伴道歉！”

    何尝只是对阿伴道歉啊？

    孙绎心想着，这么一耽搁便又忍不住撩起眼睑，往徐朝阳的方向扫了一眼，心中又沉了沉……

    这么多年在内庭和东厂沉浮，孙绎阅人无数。从萨兰王子与徐朝阳搭话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此人定然对殿下心怀别样情愫，担心殿下不堪其骚扰，所以才临时决定跟着过来。

    只是现下，殿下她分明就是乐在其中。

    如果她抗拒跟异域王子相处，他们应该早就互换了才是，然而并没有。

    孙绎又低了低头，像是在劝阿伴，也想在自言自语：“既然殿下喜欢，那便最好，杂家不会多管闲事的。”

    不会多管闲事，讨殿下厌恶的。

    “咦，孙公公！”

    徐朝阳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她欣喜道：“孙公公，阿伴你喜欢吃红糖肚脐饼，这里有，你不来吗？”

    她眼神亮晶晶的，遥遥望向孙绎的目光饱含期待。

    她想要他过去？怕不是醉话吧。

    这一瞬间，孙绎想要逃离。

    他全然不顾周遭还有徐烨徐辉等人看着，也不管徐朝阳正热情地盯着自己。殿下的目光越是热情，就越灼烧得他不敢靠近，竟直接转身快走了两步，想要将自己见不得人的身影隐藏在夜色中。

    “公公？”

    阿伴在殿下和公公之间摇摆了一下，选择追上孙绎的步伐。

    徐朝阳委屈不解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公公，你不喜欢吃肚脐饼了吗？”

    闻声，走出不远的孙绎忽然一停。

    ——他怎么听到殿下语气中仿佛带着几分，哽咽的意思？

    她其实也不想跟萨兰王子对坐划拳吧，其实她是有苦衷的吧！想法接二连三冒出脑海，孙绎又准备再次转身之际，却忽然脑袋一沉，险些一头栽倒。

    啧，她这是喝了多少？

    “殿下……”

    萨兰王子刚准备拍拍这疑似醉倒的殿下的肩膀，忽而被对方骤然抬眸冷冽的眸色激得一个激灵！

    刚才还跟他哥俩好的徐朝阳忽然躲开，闷闷道：“别碰我。”

    一旁的徐烨徐辉其实早就劝过徐朝阳别喝了，但徐朝阳不听。他们知道这是趁着父皇母妃不在，妹妹难得能有一次放飞自我的机会，于是也不再阻拦。

    当下看到徐朝阳忽然很是厌烦萨兰王子，他们而人立刻上前：“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嗯。”孙绎颔首。

    他没有注意到萨兰王子那双单色瞳眸正用一种玩味的古怪眼光凝视着自己，而是侧目捕捉到了太液池旁树林中有一道清瘦的身影，正白着张脸儿有些紧张地看向他们这边。

    “……”

    是现在的“孙绎”，也就是徐朝阳。

    她以为孙公公刚才扭身离去是不想出现在当下的野炊场合，于是就算互换过去也不敢过来，只偷偷地朝这边观望。

    像一只翻了花瓶，不知所措的猫咪。

    孙绎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嫌弃徐朝阳用自己的身体做女儿姿态的，如今他只觉得夜色中那张白到反光的脸很惹人怜。

    她刚才，叫他吃红糖饼吗？

    孙绎在一众皇室男子的围观之下，面无表情地坐回了原来的席位。双手拈起一块徐朝阳刚才咬过的糖饼，轻轻地咬了一口。

    好甜……

    他再看向刚才那处地方，只见方才还惨白着一张脸的徐朝阳瞬间笑得灿若照样，仿佛能将夜幕驱逐一半，明亮如斯！

    “好耶！”

    徐朝阳开心地跟阿伴击了个掌：“刚才我特别难过，想着孙公公要是能吃一口红糖饼该多好呀？你看，孙公公是不是笑啦！”

    孙绎唇角的笑容转瞬即逝，阿伴是无福目睹。

    但是徐朝阳看得分明，她开心地冲孙绎挥了挥手，转身道：“孙公公不想去那边，我们快走吧，省得一会儿被旁人看见了！”

    罢，两道身影快速离去。

    ……

    秋猎大会上，“孙公公”当众与宁远候世子郭超赛马十余圈的轶事，应当是这个秋天热度最高的话题。

    那郭超这次倒也实诚，回到家中真的帮孙绎跟郭明月了不少好话。郭明月怒得拍了桌子：“腌臜阉人，竟敢使如此手段接近我，殊不知，这样更使人厌恶！”

    她着，愤愤地啐了一口。

    刚了孙绎太多好话的郭超下意识地道：“其实吧，孙绎好像也没那么恶心，至少他马术不错。”

    “那是因为你自己太弱，连个太监都比不过！”郭明月一向看不上自己这纨绔兄长，如果是永王殿下的话……想起永王殿下，郭明月侧脸升起两团绯红。

    皇后姑母了，只要“事成之后”，永王殿下会娶她为正妃娘娘的！

    呵呵，孙绎那种阉人怎么配跟永王殿下对比？

    ……

    “阿嚏、阿嚏！”

    徐朝阳在殿内吃着葡萄，蓦地了两个喷嚏，泪汪汪地捂着鼻子：“呜呜，是谁在骂我呀？”

    “肯定是殿下不好好学习女红，总让孙公公代替，是他在偷摸骂您呢！”锦云一边调侃，一边帮孙绎昨天做的猫戏图荷包收尾，不由咂咂嘴：“别看孙公公行事莫测，总是一副不阴不阳的姿态，他针线活儿是真的好。”

    分明是第一次学，和荷包上的猫儿绣得格外灵动。锦云捏着荷包，总觉得上面的人好像有点眼熟。

    她看了看荷包，又看了看徐朝阳。

    笑了：“奴婢这猫儿像谁呢，哝，这不就跟殿下您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嘛！”

    徐朝阳闻言立刻要看猫咪，看完后学着招财猫举着爪子叫了两声，更像个毛茸茸的狸奴了。

    锦云笑得眯了眼睛，她家殿下真是太可爱了！

    “启禀殿下，贵妃娘娘驾……”

    “不必多礼！”

    太监一句话还没通报完，就见高贵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徐朝阳寝殿之内。她神色慌张，努力维持着往日的矜贵，将除锦云之外的下人全部遣散，这才跌入床榻，紧紧抱住了徐朝阳：“娘的狸奴！”

    徐朝阳多年没被叫过这名字了，一时怔住。

    “母妃？”

    高贵妃抱了徐朝阳一阵儿，最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朝阳，最近宫中局势不稳，母妃要送你出宫避一避。但朝阳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在宫内不大方便罢了。”

    起徐朝阳这次出宫“避一避”要去的地方，高贵妃尚有些羞于启齿。毕竟那是阉人的府邸，让她的朝阳住在那种地方，对她来是莫大的折辱。

    可是……

    如今除了孙绎那阉人以外，宫外竟没有一个合适的，能保住朝阳的人。是她这个母妃无能，只能出此下策。

    高贵妃羞愧道：“你在孙绎府上不必难受，他不会随便扰你，就跟在这朝阳殿中无二。只是……事涉郭明月的话，你要忍让。”

    出这话，高贵妃艰难低头。

    ——她竟然让自己的女儿屈从与一个太监！

    可是没有办法，孙绎对于当年那皇室幼女的执念之深，高贵妃是见识过的。如若不让徐朝阳注意这点，唯独触及了孙绎的这块逆鳞，后果不堪设想。

    “去孙公公府上呀？”

    那就每天都能见到公公、阿伴和秋香姑娘了！徐朝阳心中激动，示意锦云把尚未绣完的荷包带上。

    高贵妃点头：“你放心，最长不出一月，母妃一定让你回宫。锦云，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照看好殿下。如遇迫不得已之事，就用烟花为号。”

    锦云意识到事态严重，沉下眸色点头。

    “时长多久都无妨！”

    徐朝阳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去孙绎府上就应该能避免总有人提醒自己年岁到了该相驸马的事情，她握住母亲的手，认真道：“母妃觉得朝阳该回来，朝阳就回来，母妃不方便，朝阳便不回来。”

    高贵妃只道女儿懂事，心下更加愧疚。

    就在当晚，徐朝阳带着锦云和另外几名朝阳殿内亲信的丫鬟侍从，乘着一辆内官监出去采办物件儿的马车连夜离开了皇宫，走得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