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笼中的鹦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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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前, 火车驶进上?海车站。

    一干人回了秦宅,本要大?费口舌争一争功苦劳过的。

    奈何秦衍之规矩严,了上?午不见?人。没他的准许, 少爷们不敢擅自留下?来?用饭。故而众人散去,桌上?最终只?剩了失而复得的太太,与那?位不大?像正经少爷的八少爷一同用饭。

    用过饭, 当着下?人的面, 八少爷低眉顺眼地了一声:“母亲, 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谁也没成多想。

    谁让秦先生为着一个太太,不惜大?动干戈, 连细心栽培数十年?的七少爷都?给弃了呢?经此一事, 再愚钝的人也该看清了太太在秦先生心里头的地位。几位少爷比不得她,又成天琢磨着想在父亲面前露脸,世上?哪还有比拉拢她, 让她枕头风更轻松好使的法子呢?

    身在尔虞我诈的有钱人家做事, 下?人们见?的手段多了, 见?怪不怪。

    姜意眠其实被?叫的有一点怪。别人姑且不提, 偏偏是戚余臣这么叫……不过她心里清楚,这是用来?麻痹他人的戏码, 配合地装出?一副柔弱又疏远的样子,犹豫良久,才怯怯点了头。

    下?人,她还住在湖心苑,那?儿已经修整好了。

    所谓修整, 几乎可以称作重建:原先的深湖填做浅塘,塘底铺上?一层素白的鹅卵石,远远望去活像一池洁净过了头的白水。

    湖心的院子扩出?来?一倍, 周遭立起一圈高高的白墙,阻隔目光,使人逃不出?来?也窥不进去。

    通往院子的路倒是多了许多,四通八达,照样白生生的。整一片建筑瞧上?去,稀奇归稀奇,怪不通人间烟火,也不便出?入,活像天上?神仙用来?圈养凡人的玩意儿。

    ——好一个清静庄严不惹尘埃的新笼子。

    “周围有很多父亲的眼线,也可能掺着其他人的,眠眠要注意区分。”

    每条路终端都?接着一个亭子,亭里有人站着岗。经过其中几个时,戚余臣低声指明,那?些是他与三少爷的人,必要时可以通过这些人联系他们。

    “……”

    这么来?,秦衍之算把她关在这里?

    想法刚冒尖,身边又轻声解释:“眼下?局势不太好,大?少爷接替了那?个人的位子,滞留北平。二少爷垮了,剩下?几个实力相?当,接下?来?必然争斗得很厉害,有可能对你下?手。所以父亲的安排可以比较好的保护到你,眠眠……”

    “父亲那?边,我会?尽快处理好的,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在那?之前,眠眠就?稍微忍耐一下?,好吗?”

    着,借着衣袖的遮挡,戚余臣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心松软而温暖。

    只?是当有人迎面走来?时,他笑意稍黯,垂下?眸来?,很快又被?迫不舍地松开。

    ——简直像偷情一样。

    来?人正是刘婆婆与婷。

    多日不见?,前者许是被?大?仇得报的喜悦冲昏头脑,竟一上?来?就?拽着姜意眠问:“老奴听闻七少爷死了,这事儿是真是假?他怎么死的?太太可是亲眼瞧见?的?瞧仔细了,确是死了?”

    后者不禁嘟囔:“婆婆,你有话好好,这么凶会?吓到太太的啦!”

    兜头迎来?一句训斥:“一个丫头,这哪有你话的份?!”

    论身份,新来?的丫头确实不及后院老管事,婷无话可,只?好瘪起嘴巴。

    “母亲坐了一天的火车,已经很疲惫了,请你们先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戚余臣声音不好,语气却很礼貌:“婆婆问的这些,我可以全部?回答您。”

    他是少爷,又客客气气的,刘婆婆理该顾念他的几分面子才对。

    出?人意料地,对方依然摆着一张严苛的老脸:“这位就?是留洋回来?的八少爷?莫不是读了几年?洋书,便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礼数忘了个一干二净!否则你一位少爷,没事进女人院里做什么?不怕老奴告了先生,让你受责罚么!”

    戚余臣也不生气。

    他这人好似生来?不带脾气,叫人怎样轻视侮辱都?能安安静静地消化掉,从不还击。

    “婆婆您也了,我多少还算个少爷,不是吗?”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纵然一个活到八十岁的老太婆,再怎么看不起眼前这个话软声软气、没一点男人阳刚的家伙,也担不起光天化日轻慢一位少爷的罪责。只?得压着满腔怨气地往旁边让。

    “婷,劳烦你了。”

    在八少爷柔柔的注视下?,婷点点头,立刻欢天喜地的搀扶着太太,溜得飞快。

    “八少爷真痴,竟然还对一个下?人劳烦呢!”

    “太太您好消瘦,婷方才差点儿认不出?!”

    “还有,您实在太坏啦!怎么可以骗了婷就?跑呢?还是湿着衣裳、光着脚就?跑,一不心着凉了、伤着了怎么办呢?您这回可把自己?给折腾坏了,把我们这一院子下?人给折腾坏,连秦先生也被?您伤透了心!——虽然他没用嘴出?来?,可是他常常到湖心苑里一坐一下?午。婷不是傻子,一看就?看出?来?啦,他好难过的,以为您不要他,故意要跟着七少爷跑掉呢!”

    一进屋子,丫头叽叽喳喳的劲儿就?回来?了。

    一面手脚麻利地烧水、端盆、铺床,有条不紊干着活,一面碎碎念着,将过去一个月宅院里大?大?的事情了个遍。

    好在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嘴上?埋怨太太狠心,然而太太朝她歉意地抿一抿唇,她就?顷刻抛掉了怨气,反过头来?心疼太太受苦,都?不爱笑了。

    “您快睡吧!”

    “婷就?在这儿,哪也不去,这回绝对不会?坏人进来?害您!”

    婷抱着胳膊,往床角一坐,像极了守护太太的门神。

    姜意眠盖着薄被?。

    重新回到秦家,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风暴终于过去,得以稍稍喘息的感觉。不过照戚余臣的法,似乎新的一轮风暴又在酝酿之中,没人能保证当下?的轻松能持续多久。

    何况这次的目标人物变成了秦衍之,一个曾在刀光剑影里杀出?血路的上?位者……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又一次梦到季子白往她的手里塞枪,她杀了他。

    第二个副本由此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们身份置换。

    不断拼接尸体的连环杀人犯变成姜意眠,姜意眠绑架了季子白。在那?个阴冷的废弃仓库里,他被?绑在椅子上?,咬字清晰地问:杀人让你感到兴奋吗?光是杀人已经没法让你满足了吗?

    而后发?出?一阵清亮的、得逞的笑声。

    抑或时间倒流,她没杀他,没有朝他开枪。

    戚余臣满身是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抱着她别怕,别怕,秦衍之已经死了。

    下?一秒,活着的季子白将枪管对准了戚余臣。其他几位少爷面目狰狞,同样握着刀枪,纷纷围堵过来?,厉声要求他交出?账本,否则跟着秦衍之一起死……

    到处都?是厮杀。

    没完没了,永无休止。

    清醒的时候,理性暂时压制感性。然进入梦中,负面情绪犹如出?笼的恶狼,恣意叫嚣。归根究底,一切都?源于不该越界的人大?意迈出?警戒线,而不该沾染血腥的人也随之堕入地狱。

    “太太,太太,烦您醒醒……”

    虚空中传来?呼唤,姜意眠宛如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地醒来?。

    一看床角,婷那?丫头抱着腿,脑袋一歪,睡得比她还熟。

    门外立着一个脸生的下?人。

    “太太,先生要见?您。”她低着头,没往里瞧,依然:“烦太太洗洗身子,换上?柜子里从左数来?第三件米白色、琵琶扣、曲线襟的旗袍。先生不喜迟到,望太太快些梳洗,半个时辰后我来?接您。”

    “婷——”

    外头长长嘹一嗓子,被?点到名的丫头一个激灵猛跳起来?,伺候太太梳妆。

    “先生不喜欢香味,今日不抹香膏……”

    “先生不喜欢披头散发?,也不喜欢盘发?,婷要给太太编辫子……”

    嘀嘀咕咕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全是秦衍之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令人深刻意识到一只?好宠物的素养:要洗澡,要换上?指定服装,要以主人的审美为核心,避开主人不喜欢的要素。精心扮出?最漂亮最得体讨喜的模样,才有资格被?宣召见?面。

    规矩真多。

    姜意眠头一回这么□□的人,不免好奇:要是不照着他的意思来?,会?这样?

    巧也巧,婷忽地一个喷嚏,手一抖。

    手心里捧的胭脂粉盒不慎翻,沾在衣摆上?抹也抹不掉,丫头顿时吓得脸白。

    没多久,刚刚传话的下?人来?接太太,一听闻这事,也惊得脸色大?变。

    “你这丫头,怎么做事毛手毛脚成这样!还不快想法子弄干净!”

    “弄、弄不干净啦!”

    “那?就?快找找款式差不多的衣服替一替!”

    “没有差不多的呀,怎么办啊香萍姐姐,我、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婷如丧考妣。

    看似端庄大?方的香萍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凝重无比。

    两人一来?一回的,弄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姜意眠暗暗了个哈欠,不得不拉了拉她们,指着座钟。

    “糟了,先生该是醒了。”

    香萍一手握成拳头,一砸手心,终是拿定主意,挑了一件同色的旗袍让太太换上?。

    ——想来?在秦衍之面前,穿脏衣服的罪过,比事出?有因的违逆更严重。

    “拿一件披肩来?,遮着领子衣襟,要白色的!快!”

    “这件行不行?”

    “太太这头发?怎么没编好?”

    “我、一着急——”

    “重编!”

    又一阵兵荒马乱。

    好容易收拾好了,婷年?轻胆,忍不住哭:“要是先生生气,要找人怪罪,呜呜,太太、香萍姐姐,你们、你们就?推我出?去吧。我自己?犯错自己?受着,不连累你们呜呜呜。”

    “行了,先生真要生气,一个都?跑不了!”

    香萍推了她一把,搀着太太快步离去。

    秦衍之的起居院离这儿有段脚程。

    不似湖心苑白得过分,他自个儿住的院子,反而灰漆漆、雾蒙蒙的。

    一间间屋门严丝合缝地闭着,走廊里挂满绒布,房与房顶间张着薄薄的遮阳板,将灿亮的阳光尽数挡在外面,净余下?昏暗与阴冷。偶有几个下?人来?去,皆低着头,一声不吭,脚步轻得像飘着。诺大?的院子又静,又沉,以至于外人一头钻进去,如同进了一片鬼宅。

    据是因为算命。

    当初最志得意满之时,有人过对秦衍之过,待他三十五岁后,将有一道死劫。若能耐住性子,一年?到头少出?院子、少见?日光、不进女色、不为名利富贵而奔波,或许能有所化解。

    那?人完没两个月,秦衍之稀里糊涂坏了腿。

    再过两年?,他的身体里仿佛长出?去吸食体魄的虫。

    无论去多少医院、用多少精密的仪器都?检查不出?毛病,世间闻名的名医大?夫亦是束手无策。因而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一度掌控上?海、铁血狠辣的人物被?不知名的虫子,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地啃噬。

    直至如今,他三十六岁,皮相?尚未老去,五脏六腑已然衰败得像六十岁。

    他再也没有在阳光下?出?现,昼伏夜出?,像一只?坐在轮椅上?、见?不得光的鬼。

    ——秦衍之呀,就?是见?不得光的事做多了,老天罚他不准见?光呢。

    人们背后这样评价,都?擦亮了眼睛等着看他将如何陨落。

    而他清楚,或不清楚这些,终归没有作出?解释,也没有试图掩盖。

    意眠马上?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香萍引太太到书房外便止了步。

    有关姜意眠的鹦鹉特性,戚余臣给她找了理由,全推到季子白身上?。

    奈何前后院消息传递得有些慢了,香萍只?觉往昔的太太惊惶但?生动,如今被?七少爷劫了一趟,看着像是老成了,反应却也迟了许多。

    看着有几分懵懵懂懂的孩子气,就?忍不住提点:“太太不要惊慌,只?管按老规矩来?。报纸还放在桌上?,您只?需念完出?来?就?行,多余的事千万不要做,记得吗?”

    罢推开了门。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檀香,一架轮椅背对着门,隐隐约约能瞧见?一道影子,附在上?面。

    她走进去,门被?关上?。

    漆黑的房屋里常年?不肯开灯,充斥着一种阴郁颓唐的味道。可窗布底下?不可避免地漏尽几道凌乱、微弱的光线,给他及他的轮椅造成一道巨大?的影子,虚虚的,怪异地浮在墙上?。

    那?人依然坐着,一条白得病态的手臂放在扶手上?,没有转头。

    光是见?着一片后背,姜意眠感到自己?的心跳蓦然加快了好几分。

    ——这具身体非常惧怕秦衍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

    书桌……报纸……老规矩……

    看来?这人很喜欢在午睡后听自己?养的宠物念报纸。

    可惜这愿望今日怕是要落空。

    她找到报纸,翻了翻,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独特的是,这并非当日的报纸,而是好几年?前的一刊。头版的是上?海第一家银行的剪彩礼,角落里附着新出?的电影消息。

    “报纸在桌上?。”

    秦衍之大?概以为她忘了规矩,沉沉地提点了一句:“从头开始念。”

    她鹦鹉学?舌:“从头开始念。”

    他嗯了一声。

    可是良久,本该朗诵起来?的软糯声儿并没有出?现。

    于是他侧过头来?,于人为的黑暗之中,逆着光,睨过来?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不念?”

    他问。

    带着无限的威压与危险,像丛林里骤然醒过来?的狮子。

    同时又低低地咳了一声,压在嘴边的白帕上?染上?一抹血光。

    —— 一只?沉着却又病重的狮子。

    姜意眠想。

    脑际则是滴的一声:【检测到当前目标人物:秦衍之。】

    【他的特定话语是: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过。】

    【计时开始。】

    作者有话要:  季狗死了,剩下一个老男人和一只温柔美人。

    于是副本告别了烧伤抢掠等明晃晃的争锋相对,正式进入暗流涌动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