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澹月黄昏
兰鸿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做了一个不能回想的梦,吓的一激灵便清醒了。几个屋子的灯烛都还亮着,冷静了下,才发现,不过是倏忽一寐。有些难堪地起身,进屋关上门,换了身衣服,关灯上了床。
第二日,染烟难得睡了一个懒觉,她一出西屋,许嬷嬷就:“公子出门时,最近几日有事,晚上不回来了,让姐莫要等,早些睡。”
染烟脸上刚刚绽放开笑颜,瞬间有如乌云飘过,变得没精采起来。半晌才:“嬷嬷,我今日不做花儿糕,我去写字了。”
兰鸿总是夸染烟聪明,她认字很快,写字虽谈不上好,但是也很端正,至少没有歪歪扭扭。
兰鸿把他所有教过的,染烟认识的字,都写成了一本册子,染烟开第一页,仿着里面的字,写下“染烟蘭鴻”。
和兰鸿写的字比照了下,觉得实在是半点也不像他写的那般好看,有些泄气地用笔把“染烟”两个字愤愤地抹成两个黑团,待挪到“蘭”字的时候,却又舍不得下笔了。
染烟刚认识兰鸿的时候,虽觉得他长得好看,也不过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大好人;一个很温暖并且莫名让她觉得没有威胁,只有安全感,共患难过的人。染烟虽因着身世,心底总有些自卑,但是她也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身份,适应了别人都看不起她、辱她,而她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努力为了好好做人的目标活着。
可是如今,她住的好、吃得好、过的好,却突然生了自卑之心。这些自卑以前还没有,那时候,她虽也被人当成姐般伺候,心里却总是把自己当个丫鬟,只是兰鸿人好,疼惜她,让人多多照顾她而已。
可是渐渐地,她开始不自觉把自己和兰鸿比较起来,甚至每次站在兰鸿跟前比她是否又长高的时候,心中竟生了些妄念,想要与他一样高。她喜欢仰视着他,瞧见他眼里的那点子疼惜,就觉得自己曾受过的苦都得到了补偿。可是她也好想与他一般高,可以目光直视……那时,兰鸿眼里又会是什么呢?
染烟发了会子呆,低低吁了口气,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开始写字。
除了必要的吃饭等事,染烟一直在写字。许嬷嬷劝她:“姐歇歇吧,写这么久,手腕也要酸了。”
染烟试探着问:“嬷嬷见过兰鸿练字吗?”
许嬷嬷似是回忆了下,才:“公子啊,时候练字,手绑着豆袋,因为出了汗,导致胳膊都破皮化脓了。就没他那么用功的……公子。”
染烟还是第一次听许嬷嬷起兰鸿,顿时生了兴趣,又问:“他,时候……长什么样呢?难道不贪玩吗?他喜欢玩什么?”
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许嬷嬷笑着:“公子时候啊,长的就如同年画里的仙童一般,就是不爱笑,也不爱话,有的人他,怕是仙童下凡,所以不苟言笑;也有的人他,长得像个仙童,性情却像个仙翁,过于少年老成……”
许嬷嬷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却又叹了一口气。
染烟把旁边的绣凳拉过来,同许嬷嬷坐下,央求:“嬷嬷再跟我讲些他时候的事……”
许嬷嬷眼眸微闪,似是陷入回忆,良久才:“公子虽不曾受过吃不饱穿不暖的苦,但是也并非泡在蜜糖窝里长大,他啊,对自己要求严格,别人……”
话了一半,却又住了嘴,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把绣凳搬回原处。
染烟虽还想问,也不再纠缠。如她自己,如她娘,并没法好好来讲述自己的故事给别人听,所以她从来也不多嘴多舌问别人。
她只是压抑不住想多了解兰鸿一些。
到了晚上,天色已暗,染烟还点着烛火在写字。
突然,院门咯吱一声响,染烟有些惊讶地抬头,隔着窗子,隐约看见兰鸿正跨进门来。来不及多想,放下笔就冲了出去。
月光下,兰鸿抬头看着飞奔过来的人,停下了脚步。染烟跑到离他两三步的地方,突然止住步子,望着他问:“不是不回来了?”语气里是满满的惊喜。
听了这话,兰鸿蓦地皱眉,微微垂下眼帘,倒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
月光下,两人这般默默站着,一时都没动,也都没开口。最终还是染烟先走了过去,轻轻靠在了兰鸿怀里,她觉得兰鸿僵了一下,然后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她。
染烟很喜欢被兰鸿拥抱,她从便只有娘一个亲密的人,自从娘没了后,她经受的那些漫长的孤独和恐慌,仿佛都可以通过兰鸿的怀抱来治愈。
在他怀里,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变回一个女孩,有时候会突然回想起某件令她伤怀刻骨的事,有时候会想起娘……她常觉得,自己是一个马上要被冻死的兔子,在兰鸿怀里渐渐暖活了过来。
可是今日的拥抱不是这样的。虽然兰鸿还是兰鸿,他的怀抱还是那样坚实而温暖,她不上有什么差异,但是就是不同的。
今天的拥抱,就似是猛虎要食了兔子,令她难以平静。她觉得自己心里悸动不已,不清楚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染烟的头埋在兰鸿怀里,她有一瞬间想到,今夜月光仍很明亮,就算其他人都进了厢房,若是有意往外看,应当也能看到她和兰鸿这样拥抱在一起,久久未曾分开。有些羞怯,可是她舍不得推开,反倒将头更加往兰鸿怀里埋了埋。兰鸿又紧了紧胳膊,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迷迷糊糊觉得兰鸿仿似在用下巴蹭她的头顶,然后,亲了亲。
染烟躺在床上的时候,几乎不敢回想今日的拥抱,她弄不清楚这个拥抱和往日有什么不同,也弄不清他们到底在院子里抱了多久,甚至弄不清自己是否曾经窒息过去又醒转。等到兰鸿终于松开手的时候,她几乎有些站立不住,仍抓住兰鸿的衣服,才渐渐喘息平稳,缓了过来。
兰鸿的胸膛也在她眼前猛烈地起伏着,良久,才:“不早了,快去睡吧,我今日刚好有空,就……回来了。”
染烟脑子里仍有些迷糊,听了这话,便乖乖地回了西屋,上了床,过了很久才想到,书桌上还放的乱七八糟,方才把毛笔扔到桌子上的时候,是不是掉地上了。兰鸿一向爱整洁,那般乱,他会嫌弃吧;但是他应该不会怪怨的。兰鸿几乎没责备过自己……
她想到很多事情,但是方才的拥抱仿佛抽去了她的精力,迷迷糊糊,很快就睡熟了。
枣牙胡同里的其他人,并无人提到这个拥抱。第二日里,无论是许嬷嬷还是长渠,见了她,脸上并无二色,染烟松了一口气,却又开始疑心自己记忆有些混乱。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琐细,染烟白日里习字、做糕点或别的饭食。兰鸿基本晚上才回来,偶尔回来的早些,便继续教染烟新的字,还念书给她,她半解不懂的时候,也不会嘲笑她,只细细解释给她听,倒似一个绝好的夫子。
自那日之后,两人即便拥抱,又好似恢复了以前,似父兄,似怜惜,似安慰。
倒是许嬷嬷多了点麻烦,就是对面的那个王婶子,总爱来敲门。
许嬷嬷很是无奈,只能拐弯抹角提点她。
许嬷嬷:“我只是这家的奴才,当不得家,且家务繁忙,也没法好好招待您,还蒙您见谅。我家公子听您家搬来,也很高兴,只是他是男人,也不好请您来做客。”
许嬷嬷觉得自己已经把话绝了,没想到王婶子却毫不在意,笑眯眯:“您这气派,即便是个下人,也当的起我们孤儿寡母的结交。况且,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我就瞧着您可亲。”
王婶子是个自来熟,且不会看人脸色的,许嬷嬷无奈,只能每次把她拦在门口,就和她在胡同里闲话几回,然后借口回家,立马关门。
许嬷嬷很不喜欢王婶子,觉得这人没有分寸,一大把年纪全活狗身上了。染烟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嬷嬷失了冷静骂人,觉得很是好笑。
但是许嬷嬷就是许嬷嬷,虽不喜王婶子,却仍能秉持公正,对染烟夸赞她。
“她啊,也挺不容易的,据夫君没的时候,女儿才刚出生,全靠她开早餐摊子,渐渐开了个饭馆,辛苦赚钱,才把三个闺女抚养长大。如今大闺女要许人了,她们才从北城搬回了这里。”
染烟已经听过,北城那里,是京城最穷的地方,人龙混杂,各种摊贩也很多。染烟附和着称赞王婶子几句,:“我们老家那里,女人开店的可少,会被闲话的,也就只有豆娘……”
豆娘为了夫君范秀才,一直开着豆腐店,早年也总是被昌平镇的人各种污言秽语诋毁,好在终于熬出了头……
染烟想到豆娘,又想到那日向她迫来的范进士,胃里有些不适。
许嬷嬷倒是没注意到,顺着她的话头:“是听过,有些地方,女人是不好开店的。不过京城里不一样,开店的女人倒是挺多,还有自立女户,一辈子不嫁人,自己养活自己的。”
许嬷嬷抬头望望对面的方向,忍不住笑了。
“以前只听过,这回我可见到真人了!王婶子这个性格,确实能做成生意。”
染烟生了兴趣:“什么性格才能做成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