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回策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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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音教内,石屋蛊盅之中传出些微声响。坐在蒲团上闭眼憩的老者睁开了双眼。

    他从榻上急急下来,伸手按在了蛊盅之上,思索片刻后,将手中铜烟枪插回腰间,高声唤人道。

    “来人!来人!”

    屋外进来一个童。

    “苟师父,怎么了?”

    苟老妖抱上蛊盅:“去,去找百里刃来,就伊笑愁的下落有了,教主的下落,也有了!”

    伊笑愁身上带有一蛊虫,名曰寻,又有与之相配的蛊虫,名曰迹。迹在苟老妖的蛊盅之内,寻则已经被伊笑愁放了出去。

    也算是战晟布下的一步。战蝉被带去卫城敏郡王府邸,暗堂影卫无能为力,而彤鹿如若想要端了罗音教这边的麻烦,首当其冲便是在伊笑愁与百里刃身上下手。

    百里与伊笑愁初春时方才成亲,而这伊堂主又正失了武功。锦绣楼的人十之八九会从他身上动手。毕竟要比百里刃要好控制了。再加上那个假扮了子虚公子的葛珏,这步棋只要走得好,还能寻到战蝉踪迹。

    苟老妖培育寻、迹这双蛊虫时,寻是专为战蝉准备的。伊笑愁被掠走的时候,便将这枚虫子一同带走。到了王府之内,见葛珏确实与他交好,便委托他暂且离开,放出寻蛊,好叫那虫去找战蝉踪迹。

    如今,这一枚蛊虫已经依附在了放冰棺的巨大棺椁之外。迹因着身形细,无人注意,便随着这车队,渐渐远行了。

    暗堂内,百里刃听完苟老妖所言,与身侧副手道:“放信鸽。告知老教主,寻蛊已有动静,应当已寻至大少主踪迹。”

    “是。”

    百里刃又道:“陈一哭。”

    那立领一袭暗紫色劲装的女子拱手上前:“属下在。”

    “你随我一同去往卫城,接我的伊堂主回教。”

    陈一哭脸上略显一滞。

    “堂主,老教主走前曾有过叮嘱,只怕此为陷阱,您不去为好。”

    “我不去,那笑笑怎么回来?”百里刃笑时牵动面颊上的那丝刀疤,晦暗灯光下看起来有几分骇人,陈一哭连忙低头:“是属下多嘴。属下便去布置人马,不知堂主准备何时出发。”

    百里刃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翡翠尾戒,抿了抿嘴,抬头道:“今晚。今晚便启程。”

    陈一哭张了张嘴,本想劝,思及眼下境况,却还是收住了话头,只是恭敬答复了一个字:“是。”

    几双璧人,两处忧愁。入夏后虽天气炎热,但入了夜,云河山庄上却也凉爽许多。楚天阔自回了山庄后,愈发沉默。

    是夜,屋外虫鸣声阵阵,朗月当空繁星点点,这几日天晴,夜里无云,银河闪烁。楚天阔一个人闲坐在屋外长廊边,忽听身后有脚步声。

    未等他回过头,那人已经开口了。

    “你怎么那么迟都不去睡啊。”

    楚天阔站起身来。

    庄中不会武功的也就那么几个,所以从脚步声中,他便能听出是母亲了。

    “娘,您怎么也没睡?”

    老夫人自年前那些事受了惊吓后,像是整个人都衰老了许多。夜色之中,老太太就身边带了个婢女,手中一盏雕花灯笼,照着一片明黄。

    “有人和我,我儿子心思重,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这让我这个做娘的又怎么睡得着呢?”老太太一边,一边走到了楚天阔的身边,她轻抚过儿子宽厚肩膀,又伸手摸了摸青年有几分粗糙黝黑的面庞。

    “你心思重,娘放不下心。”

    楚天阔陪她重新在长廊上坐了下来,伸手覆上母亲已爬上细纹的一双手掌。

    “孩儿,叫母亲担忧了。”

    “哎……又是这句话。”楚老夫人低头,长叹息道,“从到大,但凡我想几分担忧的,你便总是这样一句。”

    楚天阔只好道:“孩儿大了,本来就不应当让母亲操心了。”

    “是呀。大了……”

    老太太放下手,她鬓角白发早已上攀,楚天阔望着她那深切目光,忽然不知道应当些什么好。

    “你在这江湖一日,母亲便担心你一日。我知晓,我儿子是个旷世大侠,是一个古道心肠的好人。”她的嘴角略微上扬,正是一个母亲对于孩子感到骄傲的笑容。

    “你在外头的时候,他们总是会与我,你又做了什么好事,帮了什么人。他们,你在西北破坏了想要谋反的恶人奸计,我心下虽欢喜,却更加担心着你。”

    楚天阔至今仍能记得当初谢环要将他带去师门时,母亲的话。

    “我不要你当什么盖世大侠,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无痛无伤。”

    是妇人短薄之见也好,妇人之仁也罢,楚天阔知道,这是他娘作为一个母亲对他全部的关切与爱护。

    “娘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着你安定下来。”

    做儿子的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愧怍。这些年来,他与母亲聚少离多,他总是在外奔波,回来也只是几日便又要离开。有时是在师门,有时是在别的门派解决事务。

    “这么些年来,你为着你爹,你叔叔伯伯,着实受了不少苦。”

    “母亲,快了。孩儿就快复仇了。”

    “可这些年你为了复仇,已经付出太多了。”楚老太太握住了孩子的手。

    “大仇未报,付出再多,阔儿都不觉得累。”

    “娘亲可惜你这大好时日困窘在仇恨之中啊。”她长出了一口气,“我这些年,总是在想,你身上除了仇恨,还有什么。你过得高兴吗?你享受过着日子吗?”

    她手微微颤抖的捋了捋孩子耳边碎发。

    “自那一年冬至之后,我便再未从你面上看出有真心实意的笑容。除了一次,除了醉醉醉酒庄的那一次。”她道,“我那时候想,只要能让你这样笑的,不管她是谁,母亲都愿意。可惜做娘的难得煳涂。知道那姑娘本是男子,也是慌了神。好在没有最终酿成大错。”

    “娘只想你能高兴的过着日子。仇恨什么,若是能报,便报了,若是报不了,你也不能将一辈子都折在这上面啊。”

    楚天阔疑惑:“母亲难道忘了爹的死吗?难道忘了几位叔叔伯伯的死了吗?”

    “我没忘。我日日夜夜为他们诵经,怎么会忘。”

    “那为何?”

    楚老夫人轻叹:“但是人,终究会死的。娘会死,你也会死。我已经失去了丈夫,不希望我的儿子,也因此丢了性命。”

    当收手的时候,就应当收手,不必过分执着。楚天阔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孩儿明白。我以后,会注意的。”

    老太太知道自己这般法大抵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多多少少能叫孩儿听进去,也还好。家仇深重,却是当报,但是当这个家中,除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便只有孩子了,此事就应当另选斟酌了。

    楚天阔忽然又想到了伊笑愁与他的母亲。同样是丧父之仇,琼菁却一心执念,几近痴狂,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人心之中,痴嗔不得。落于此中难保最后下场惨重。

    母亲多年来潜心礼佛,倒是修的一门放下。

    “对了,娘,我……可与你过孩儿欢喜的那人?”

    “嗯,你是单崇?”老夫人面目平和,静静等着孩子开口。楚天阔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也不叫单崇。他姓战,单名一个蝉。”

    “我知道。醉醉醉酒庄的时候,我见过那个战教主。我猜你也是早就知道了。”

    听母亲起,楚天阔也就挠了挠头。

    “阿蝉,我与他相识快有一年了。这一年之中,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对了,母亲可听近来江湖之中有两个男子成亲的?”

    “听了,倒是有些惊诧。”

    “那边是战蝉手下的两个下属。”

    “哦?”楚天阔握了握母亲的手:“孩儿与战蝉,已定下终身。那日母亲送他的玉镯,他也留在身边。等到诸事安定,我会带着他回来见您。”

    楚老夫人定神量着这孩子很久。楚天阔看她始终沉默,心中总归有些忐忑。

    稍予,听老太太开口了。

    “你与他一起时,高兴吗?”

    “高兴。只要能看见他,孩儿便觉得心中十几二十分的欢喜。”

    “那你高兴,娘便高兴。”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笑时眼角丝丝细纹明显,“其实你未之前,碧鸢那丫头已经与我来过好几回了。我知晓他为了你,做了不少傻事,你也为着他,做了不少牺牲。”

    她拍了拍孩子的肩。

    “你都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还给你使绊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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