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回药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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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三十五年,先皇病重,太子监国,锦王忽然发难,发动朝中大臣历书太子罪状,逼其闭守东宫。彼时先皇于病榻之上闻锦王所作所为,与身侧内监官长叹息。不日,锦王府中忽传来王爷重病,久不能愈,缠病卧榻上期间,太子反扑,将锦王一翼党羽悉数压。此番虽不算大动作,却也一时改变了朝中境况。

    宣和三十五年冬,先皇驾崩,太子即位,改年号永辉。新帝登基之后,对外宣称亲叔病重,亲自送其于太和山之中养病,为以身示范孝道,不时亲自去往太和山上,病榻边侍奉汤药。世人皆称颂新帝德行,以德报怨,如今先皇已逝,对这个最的叔父,如待亲父。

    自此,暗潮涌动的朝堂终于安定了下来。而这帝位之争,也算是落下了帷幕。

    直到十年之后,再起波澜。

    自永辉十年夏,边关将军战死,朝中丞相告老,再到岁末时,大理寺查户部贪污之事,一时再起波澜。年后朝中虽略显安定,但人人自危,暗波汹涌,一时叫人摸不清朝堂征兆。五月的户籍征查,一时激起官绅反逆之心,六七月便有传言,是各地豪强集结甲兵,抗拒朝中行径。

    各地奏章雪花般往君王桌前去,皇帝却只是置之不理。有保守臣子开始动摇,出言劝皇帝停下这般行径。若当真各地乱起,只怕伤及国体。

    皇帝却淡笑却之,一转身,派兵强压了几方动乱。

    本以为,风波就此过去。却不想自九月起,远在湘南的异姓南王忽然陈兵虎口关外。而被一纸书令调回朝中的锦王,则出现在了江南反叛军之中。

    皇帝只有一个字。

    杀。

    大启王朝修生养息也有近百年,历任帝王主张养民强兵,如今兵力强盛,镇压之举虽血腥,却也极为有效。

    如今已是深秋,四方传来捷报,莫朝中,也是叫百姓长吁了一口气。

    秦赜坤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又败了。他带着人走路落逃,锦绣楼的那些江湖高手,虽武艺高强,但也耐不住身后骑兵数量众多紧追不舍。

    马自径奔入山林,锦王只觉得身侧的人越来越少。到了最后,竟然是仅剩下了他一个。林中落叶遍地,隐约是草木腐烂气息。出了树林之后,面前是一条河,根本已没有路了。

    合上有一条船,传中有人。

    锦王下马上前,想借船渡河,却在走近后看清船中何人之时,顿了脚步。

    船舱里的人看他后退了几步,不等他上马,便撩了帘子从里面出来,开口了。

    “父王,别再逃了。”

    来人面容清隽,与秦赜坤几乎一般容颜。父与子,臣与臣。

    更显年迈的那个忽然朗声笑了。

    “我知你怨我,铮儿。这些年,就算我将你放在了太和山做替身,让你受本该由我受着的苦痛,到底是我不好。但你是我的儿子,如若我下了江山,这一切将来都是你的——如今你是郡王,但将来你便是太子。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就这么恨我吗?”他疑惑、不解,却根本没有一分父亲当对儿子该有的慈爱。

    秦铮看着他:“孩儿这些年,替您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苦,您真的在乎过吗。”

    “那都是秦珅和秦赜干那对父子造的孽,你难道是怪罪我么?”秦赜坤那苍白面容上露出一丝无力的笑来,“如若那狼狗没有这番狠毒,又怎么会在我居于太和山之上时下毒加害我?”

    “分明是父王放不下这份执念,又何必牵扯到我身上来。”

    “所以你便帮着秦珅来杀我!?”

    听他高声厉呵,秦铮合上了眼。

    那林中梧桐最后几片叶子瑟缩落下,随水流去。

    秦铮静默了许久,才回答他。

    “我一直都想杀你。”

    秦赜坤冷笑。

    “哦,枉我一直以来为你着想,你这般报答,倒真是我亲儿子。”

    “你杀我母妃,这是第一仇,又让我一直困于太和山,饱受毒害,这是第二仇,生而不养,算是第三仇。”秦铮面色不动,只是淡漠的细数这些罪状,“锦王殿下,我杀你的理由,应该是够的吧?”

    锦王也只是轻哼了一声,点头道一句:“应该是够得。”

    “而你所害家破人亡之人那么多,应当有不少人也想取你这条命走。”

    “是啊,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也想杀我。然而成王败寇,想杀我又如何?我今天还是活着,比那些人活的更久。那大统,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只不过如今与我失之交臂罢了。老天爷若再给我一次机会,十年前我不是那般信任皇兄,如今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大统是当今圣上,而不是你这个先帝幼弟。”

    “我本就嫡出,论手段哪一样比不上那个臭子?不过就是因为秦赜干那个老东西看不惯我罢了。”

    他话语气激动,一时之间胸口疼痛,一阵咳嗽断了他的言语。是了,锦王虽心中有宏图霸业,生命却如风中残烛。

    “但如今,我也不再想着那帝位了。我只要看着那皇帝的江山一日不得安生,我心中便高兴,只要看到他的臣民苦不堪言,我就觉得欣慰。这江山,他终究坐不住的。”

    “但是,也是他让我留住你性命。”

    秦赜坤愣住了。

    “你不杀我?”

    “只要你从此以后愿意待在太和山之上,做一个安度晚年的普通老人,便不杀你。”顿了顿,秦铮仍旧不忘加上一句,“再了,就算不杀你,你以为你又能活多久?”

    这句话终于让秦赜坤略微反应过来。

    “这些年来,我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除了当初秦赜干下的毒,还有别的原因?”

    “先帝名号,您倒是叫的顺口。”

    锦王却言语迫切:“是不是?”

    秦铮望着他神情,他目光让锦王越发怀疑其这些年来所服用药物是否有异。

    “也不可能,我没两年就会将所有的人都换了,又有什么机会让你们给我下毒?”

    秦铮看着他这副模样,想了想,还是开口了:“你上船,上了船,我会告诉你的。”

    他自己已经走回了船舱之中,秦赜坤回头看了眼林后硝烟,又低头看了眼这船舱,最终松开手中缰绳,抬脚上船。

    秦铮看他在船舱中坐下,便也就开口。

    “陛下很早就发现我是替身之事。所以太和山上的用药,早就停了。”

    “你平日所用汤药,用药是对的,煎药之人也没有问题,但从一开始的药方上,就已经出了事了。”年轻的王族靠在船舱的木板上,两眼微合,缓缓与他清楚这些事实,“那个被你杀了的太医,从一开始,就是陛下派去的。他给你用的那些药,每一味都加了两钱。日积月累,总是没病,也吃出病来。”

    秦赜坤又咳了几声。秦铮让身边下人给他递上白帕。看他用完之后,帕上一片血迹。

    “原来从那时候起,他便算急了我。”

    “其实是你自己心病难医。若停了药,大好河山四处走走,也好过处心积虑这十年。”秦铮叹了口气,“你道是他算计了你。那你又何尝没有算计着他。你派人暗杀洪将军,又威胁林丞相,将其逼出朝堂。当年他还是仁慈,才有了你那帮党羽再度死灰复燃。”

    “困兽之争,他不死,便是我亡。我若死了,你一个郡王,又能有什么下场?”

    “父王,我能舍弃的下这郡王身份,您能吗?”

    秦赜坤不再言语,只是鼻中鄙夷的哼了一声。

    “没出息得东西。”

    秦铮也不再接话,任由他骂的什么。

    今日他不杀他。但是并不代表,明日别人不会杀他。

    船沿河流一路往东去,水流声潺潺。秦铮还是最后开口了:“你若放下,便完完全全的放下吧。不然就当真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秦赜坤是彻底的没有再回答他,王爷别开目光,望着窗外岸边萧索景象。

    他已经这把年岁了,许不久便随他皇兄去了。

    人将死,究竟当放下,还是不放下呢?

    “锦王不会放弃。”

    干清宫内,那帝王逗弄着笼中粉眼背手与身后侠士答道。

    这几日天气越发寒冷,深秋时节,京都风大,比江南更为严寒。楚天阔一身浅青灰厚袄,两手垂放在身侧,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武器。

    自湘南刺杀南王成功之后,京都便来信,召楚天阔进京面圣。青年一路赶来,只想早点拿到那两枚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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