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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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还的手在离她咽喉仅仅微毫距离时突然停下, 并没碰上她修长的脖颈,季遥歌不止没躲,甚至还微抬了下巴, 让自己的脖子暴露得更加充分, 像一只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皮肤间过度的靠近,即使没有碰上,也能感受彼此散发出的热度, 那是种敏感的痒。

    季遥歌的脖子有点痒,像头发丝撩过一样。这个她以为已经走入衰败的老人, 实力的强大已经超过她的预估,他隐藏得很好,但刚才那一击, 收放控制自如,不是筑基期的修士能拥有的, 如果他不曾改手, 她接不下他一招。

    两个人的对视有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季遥歌都是笑的。这笑容很乖, 温驯,是晚辈对长辈的讨好示弱,然而元还讨厌, 既讨厌这笑容里的虚伪,也讨厌这笑容里的笃定。

    笃定他不会真的下杀手。

    否则刚才他就不会瞬间改变攻击方向。

    季遥歌确实如此认定, 所以无惧:“袁老, 我没有在玩, 只想试试这伪装是否能骗到人……”

    元还右眼一沉——做了一辈子试验,这回是他被人当试验品了?

    “当然,以袁老的修为,这区区障眼法自逃不过你的法眼。”季遥歌不无恭维道,“我也是想办好你家主人的事,这不是才从任仲平那里感受到一点萧元珩的气息,但我也不知道学得像不像,总要找个人替我鉴定下,袁老你觉得呢?”

    她的修为还不到家,任仲平的回忆她窥不透彻,只有些轮廓,再结合高八斗的话,所以有了眼下的幻形,但她并不能确定这就是萧无珩,也不能拿任仲平试验,只好另想办法,如果能叫老袁带她去见他主人,也许会有答案。

    “犬。”元还看着她脸上“尊老爱幼”、“虚心求教”的眼神就不喜欢,把手收回,越过她往前踱去。

    要利爪没利爪,要利齿没利齿,要气势没气势,只是会汪汪的狗儿。

    他连指点都懒得动嘴皮。

    “那袁老给指点指点,我要如何画好这只大老虎?”她居然听懂他的意思,不就是嘲笑她画虎不成反类犬。

    “萧无珩的阴冷,是他久居鬼域又修习邪法所至的戾气,他常年游走生死边缘,杀戮是他最常做的事,他的杀气是经年累月积下的血腥,而气势,则来自于号令半个鬼域的权利地位。你呢……”元还嘴角勾了勾,眼角皱纹却不动,笑不入眸,“你身上的阴冷,不过蛇虫鼠蚁久居地底的幽冷,所谓杀气,也只是虎狼厮杀夺食的勇猛,那是生存,不是杀气;至于气势,你觉得猴王统领一山猴族,能和他号令半个鬼域相提并论?”

    太可笑了,把萧无珩比作蛇蚁虫豸、豺狼虎豹,这要让萧无珩知道,怕得将季遥歌扔到鬼域熔血池都不能解恨。

    她类犬都算他客气,给她留了两分颜面。

    一针见血的戳穿让季遥歌脸发烫——的确,她揣摩的气息都源于这几年吸纳的兽灵骨。

    好在,她真的很虚心,虚心到可以称得上皮厚。

    “袁老见过萧元珩?”季遥歌跟着他的脚步问道。

    “见过。”元还难得一次这么多话,完觉得自己有病,脚步更快了。

    “哦……”意味深长的回应,季遥歌也加快脚步,“那有什么办法能伪装出这些气息?”

    “你恨过人没?杀过人没有?有没经历过信仰观念被颠覆的绝望,有没有在痛苦至极时想过报复整个世界?有没有过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万物的时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就是萧无珩。”他反问她。如果简简单单凭借想像就能模仿出萧无珩来,那他要她做什么?

    那语气就有些师父教徒弟的味道,季遥歌琢磨着这几句话,脚步渐渐缓慢,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落下好长距离,她也没算再追上去。

    信仰观念被颠覆的绝望,痛苦至极时想要报复整个世界?

    怎么没有呢?

    只是她忘了而已,亦或是,被压抑了……

    ————

    白韵,拿着这把匕首,去杀了他……

    杀了他,然后吞噬他的内丹,你就能拥有他的天赋。

    好孩子,别怕,他是魔,你杀了他,是为天下苍生除害。

    漆黑的高塔里,铁链磨着地面沙沙作响,有个人一声一声地蛊惑。

    可他,他是我爹。

    你爹自甘堕魔,无药可救,非死不可,你快点去吧……

    铮——

    淌着血的匕首落地,惊醒沉睡的人。

    季遥歌倏尔睁眼。

    五百多年前的事,她已经很少想起。

    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有个男人,用手掌变出星星月亮,变出夏花冬雪,用最幼稚的戏法,逗她开心。

    后来呢?

    他的模样、声音,她都想不起来了。

    ————

    自与元还一番对话后,季遥歌就把自己关在白安排给她的石室里不出来,三天都没出现。她不出来,白砚自然担心,不过这几年相处他们有了默契,知道她在闭门静思他是不去扰的,只是在这节骨眼闭门,多半是她的事情进展不顺,让人隐隐不安。

    因着这事,白砚歇了逗白的心思,与前几天的热闹相比,悬石洞府又冷清下来。白倒好,仍照旧干活,整理药田、碾药喂兽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只是空档时也会瞄一瞄洞口。

    元还走出洞府时,看到的是心不在焉的两个人。

    看来季遥歌那人话虽不多,但存在感却很强。

    “她不是要照顾任仲平,就这么照顾他在洞里发疯?”他是出来找季遥歌的。

    她一闭门,就没人遛任仲平,任仲平也看不到季遥歌,疯劲又有些上来,正在石室里不停砸墙。

    “任师兄也对我有些印象,我先去瞧瞧他吧。”白砚二话不揽了这桩事,往洞里跑去。

    白却是等白砚走远了才摸到元还身边,还气着前几天的事,语气不太好:“你那天都跟她什么了?把她弄得关在屋里不出来?”元还和季遥歌话的时候,她和白砚都远远看着呢。

    元还觉得自己大概是对这蠢魂太好了点,她都敢来质问他了。

    “你自己去问她。”

    白低声了句“我不”,很快又跟着道:“唉,要不你帮帮她?”

    元还眯了眸看她,她解释:“你帮了她,她就能快点解决你的问题,也能早点离开这地方,一举两得呀,省得我老提心吊胆的。”

    “离开?”元还笑了,“你是有多不了解你自己?”季遥歌话里话外的试探,探听秘密只是第一步,接着大概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一起挖掘秘密,真是想赖上“他主人”吧?

    白还想分辩什么,那边传来一声客客气气的“袁老”,却是季遥歌出现了。

    她有些憔悴,不过眼睛还是极有精神,亮晶晶的,笑容诚恳,露八颗白牙,还显得乖巧,慢慢走过来,行了个礼:“前几日袁老所言如醍醐灌顶,让晚辈受益匪浅,多谢袁老指点,只是晚辈历练不足,袁老所言之境界还无法达到,所以晚辈想了几个法子,也不知可行不可行,想求袁老再指点一二。”

    “你。”元还仍是边走边。

    “我们只是模仿萧无珩的气息,而非真正变成萧无珩,我尝试接近,却并不想走萧无珩的路。媚惑之术贵在惑字,既是惑,便要以假乱真,可以通过历练加深,也可以通过感知了解。以袁老之博学,不知道在这啼鱼州,可有妖兽接近萧无珩的某类气息,能让我直接感知?”

    只要有,她就能想办法击杀后取其灵骨炼化。

    元还闻言倒是停了步子,季遥歌的话触动了他心里某个点:“萧无珩练的是鬼域《大灭天诀》,此诀需在至阴至寒之地修行,如果用青河孽龙的血以冰焰蒸腾,倒是接近,再加上八方召鬼令……”他自语了两句,忽然感觉到有目光紧紧粘在自己身上,马上收声看去。

    季遥歌正睁着大眼,好奇至极地看着他。

    “袁老怎么不继续了?”她眼里有丝狡诈。

    “……”元还觉得自己进了她的套。

    正要再开口,地下却突然传来微不可闻的颤动,他眉头一蹙。季遥歌虽未发状况,却敏锐感觉到他的异常:“袁老,怎么了?”

    元还猛地抬手捂住被眼罩起的左眼,才刚还平静的脸色陡然沉得吓人。

    “蜕行期……怎么会提早?”他呢喃了两句。

    季遥歌听不懂,却品出其中的不对劲来。地面的震动渐渐加大,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已大到地上的砂石都被震起,仿佛有千军万马从远处奔来。连在洞内的白砚和白都已察觉,从洞内跑出。

    “那是什么?”白砚指向远空。

    远空黑压压的一片,似群鸟成云,朝这里涌来,狮公岭上也传出诡异兽吼,都在逼近悬石,似突如其来的潮涌。

    元还只看了两眼,就拔足往洞内奔去,被他捂住的眼眸里,已有金光漏出,苍白的发似乎有了发青的痕迹,开始从发顶一寸寸往下改变,就连手上的枯皮、脸上的皱纹,都有种蜕壳般的改变……

    只是他跑得快,后面的人没有看到。

    三重洞门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启,又随着他的进入而一重重关闭,季遥歌与白砚还未从眼前景象里回过神,元还已经失了踪迹。

    “糟了。”白满脸急色。

    “到底出了何事?”季遥歌问她。

    这时也顾不上害怕,白急道:“他身上有伤,逢百年一发,此伤发作期间,会引来这附近的所有妖兽吞噬,如今提早了,我们还没准备好。”

    季遥歌眉头大蹙。这么奇怪的伤?

    白也不知从何解释,关于这事她知道得亦不详细,那伤是当年与萧无珩之战留下的,萧无珩歹毒,在他身上施了万妖蛊,蛊虫发作会散发异香,能引得附近百里内的妖兽上门争食。至于他如何压制蛊虫,又要如何清除,她却不懂,只知每百年一发,今年是第一百九十八年,提早了两年。

    “没有应对之法?”季遥歌满眼都是黑压压的妖兽,四周的震动逼得心跳加快。

    白在她镇定的目光下渐渐冷静,思忖片刻,再顾不得对她的恐怕,一把攥住她的和腕,将她往入口拉:“你的修为最好,进洞去帮他护法,我和大白哥哥留在外面守着。”

    “你没有修为,留在外面很危险。”白砚跟着飞奔到洞前,妖兽没有人智,这时候他们便是一根绳上蚂蚱,谁也走不了,“我在外面吧,你们进洞。”

    白摇摇头:“放心吧,它们不吃我,我不是活物。”话间她看了眼季遥歌。

    季遥歌略有惊讶,也没深究。

    第一重洞口被白开:“它们的目标是元哥哥,你一定要护好他,他活着,我们才不会有事,否则我们一个人都走不了。”话毕,她果断地关下洞门。

    “走吧,大白哥哥。”白话间从怀里摸出面令旗掷起。

    令旗陡然张开,轰——沙土飞扬,整座山的石头,都随着飞扬的令旗聚作无数尊石人。

    白站在旗下,天真一扫而空。

    “大白哥哥,你要保护我!因为,我是阵眼。”

    白砚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有点像……季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