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旧账
洞门重重落下, 外界的声音像被隔绝一般。季遥歌再也听不到震耳的嗡嗡声,也感觉不到地面的震动,然而那抹不安与危险, 却随着这异样的安静而更加明显, 像是万籁俱寂的夜里被放大的心跳声,越静越响。
事发突然,没想到还是天天咋咋呼呼的姑娘反应得最快, 有些让人刮目相看的冷静。这番安排不能最妥当,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放白砚和白在外面, 无疑是危险的,不过狮公岭这地方应该设计了防御法阵,由内到外, 这从白的反应就可窥得一斑,他们应该有所准备, 只是还没准备完全, 事情就起了变化。
如今,她已无从去想白嘴里的“元哥哥”, 老袁嘴里的“主人”到底是哪个人,以及他是不是当初救她的人,如果是, 那她遗失的幽精……
疑问不是没有,但已经容不得她抽丝剥茧般的去查, 熬过眼前这一关才最重要。他们的修为都不高, 外面的妖兽受万妖蛊的影响失了灵智, 不止要吞噬蛊虫,也会将人当作食物,诚如白所,只有护好里面那人,他们才有可能活下去,因为大抵只有他才能抵御这些妖兽,如果那人死了,他们没有办法从这么大批的兽群之中全身而退。
边走边想,她很快就到甬道尽头。尽头是第二扇门,她没进过,石门紧闭,她找不到进去的法子,正盘算着是在这里守着,还是想方设法进去,外边的甬道却传来一阵擦擦声。
不会吧?这么快就有妖物攻进来了?
季遥歌敛神转身,右手已握着那柄破霞剑,左手扣了三枚玄光符,警惕地盯着外面,这一看却是头皮发麻。幽长甬道里不知几时突然站满人,影影祟祟、情无声息,迈着僵硬的步伐,朝她聚来。再多看两眼,她便发现这些人是从甬道两侧的石室里出来的,而那些石室向来是他放置尸体之处……
这么一想,她顿时明白这些人的来源。
应该在人字前面加个“死”字。
他会驭尸术。
不过尸体没有知觉,只会无差别攻击,这里就一条路,进来的都是敌人,他把这些死人放在这里,也是存着应急防御的准备,但现在……
看着这些朝自己涌来的死人,季遥歌在心里骂娘——这里活人只有她!
隆——
身后那扇石门在她咽下那句骂人的话时开,伴随着男人低沉却似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
“进来。”
季遥歌不做二想,冲入第二重门。
“袁老?白姑娘让前来替你护法。”一进去,季遥歌就开口了。
隔着最后一道门,季遥歌仍旧没能见着人,这第二重门后,只是间偌大的石室,石室地上墙上都绘着阵法图,恐怕就是为了应对这场劫数而设,但看得出来,阵法还没完成,启动不了,所以白让她进来了。
“嗯,呆在这里吧。”声音从紧密的门后传来,有点虚弱,他没有客气,也没有更多吩咐。
四壁却突然光芒大作,青石纹路一改,化成景象,一半是悬洞外面,一半是甬道内部,外面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墙上。
狮公岭上早已乱成一片。
————
黑云遮天蔽日,天光不泄,外面黑得像夜晚。天空不断有妖兽猛扑下来,朝悬洞这里撞来,很多在半空就被巨大石人一拳砸烂,但更多的则是凭借数量优势扑到地面,发疯般朝洞口撞去。陆地上也有无数凶兽前扑后继地涌来,石人虽力量强悍,却挡不住流水一样的妖兽。
整个狮公岭飞砂走石,时不时便有法术的光芒凌厉闪过,像黑暗里疾行的电光,药田已被尽数贱踏捣毁,圈养的灵兽来不及逃走,被撞飞的撞飞,被咬死的咬死,衰衰地倒在地上。
积雪被殷红的血染透,到处都弥漫着血腥气息,而在后方,还有无数正在赶来的妖兽。
看那庞大数量,季遥歌怀疑是整个啼鱼州的凶兽都被吸引过来。兽类的修行不比人类,要先从无灵智修到低灵智,然后化形为人,难度比人类大太多,速度也慢,常人八百年结丹,兽类则要千年以上,化形后就算妖修,已是能称霸一座山的人物,但要完全脱去兽骨,则要到结成元婴。
纵观这些丧失理性的妖兽,其中不乏五、六百年的低灵智妖兽,这些兽类已经懂得粗浅法术,会利用天赋之能攻击,攻击力约在筑基前期,虽然不算非常强,但数量一多也是极可怕的。
蚁多咬死象,就是这个道理。
而更可怕的是,季遥歌在那无数双猩红兽眼之中,竟看到几双灵智尚存的眼眸。那不是个好光头——这证明,有修行超过千年的妖修混在这其中赶来。
她很快分辨——数量最少三个,一只钩蛇,一只赤焰鸟,一只姜角狮。
这三个妖修极为狡猾,并不主动出手,而是躲在失智的妖兽之后,借着它们不顾性命的攻击为掩护,轻易逼近悬洞洞口。目光扫过全局,季遥歌已经明白,外面这石阵是由白控制,白守在悬洞洞口正前,她没有修为,所以要白砚留在身边守她。只要她不乱,这头一道防线就不会失守。
不过显然那三个妖修也已看出,正以极快的接近白。白砚在她身前施了道藤墙,姜角狮的冲撞力最大,以身为武器,径直撞上藤墙,不过片刻,藤墙已裂,被姜角狮的姜角一勾,藤蔓彻底溃散。好在白砚早有准备,他八方离火已修到第二重,至刚至猛的离火自藤蔓后喷吐而如,如同火龙般灼向姜角狮。
姜角狮嘶吼两声退开,金灿灿的毛被烧了一块,它愤怒至极。钩蛇与赤焰鸟也已赶到,三兽同时化形为人,钩蛇是女形,身着贴肉的鳞皮甲,赤焰鸟与姜角狮皆是男形,前者是尖脸的青年,后者却是个红须大汉,同时朝白砚攻去。
季遥歌暗道声不好——这三个妖修的实力都在他们之上,合力之下,白砚必然不敌。
果然,白砚被逼退数步,肩上挨了赤焰鸟一记赤翎箭,也不及看伤,姜角狮的攻击又至。若叫这狮子撞上,白砚必然重伤,季遥歌眉头顿蹙,幸而——
白反应得很快,召来最近的两个石人回防,轰地一声拦在白砚前面,挡下姜角狮的攻击,姜角狮被撞开。二人交换了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连季遥歌都松口气。那傻呼呼的姑娘,其实一点也不傻,应变力很强。
以毫无修为的凡躯而言,她已经大出季遥歌的意料了。
看来这两人还能撑上一会,季遥歌收回目光,再看甬道,忽然变了脸色。
进入甬道的石门上,不知何时爬满指甲盖大的黑蚁,她再看回外界,发现竟是那钩蛇趁着姜角狮和赤焰鸟吸去白和白砚注意力时,悄悄避到一旁,放出了这批蚁虫。蚁虫自土里钻入洞穴,颜色又与石门接近,以至无人察觉。
“熔金蚁?”季遥歌不自觉攥紧手里的剑。
熔金蚁是种可怕的妖蚁,向来群居,其口内有腐蚀液,销金蚀铁,能够融化无数刚硬之物,比如——石门。
这会门上已经爬满熔金蚁,季遥歌再通知白砚他们已经来不及。果然,不过眨眼时间,石门化成粉末,轰地一声巨响,妖兽冲入洞开的甬道里。
“不好!”白砚大叫一声,想要进洞。
“别去。”白拦下他,“守好外面,里面交给她。”
她目光仍直视战场,那话得不容置喙,透着不同往日的坚毅。白砚还是担心,注意一散,就给了姜角狮可趁之机,利爪如刃斩下,白砚只能退避,如此一来便将白曝露在危险之中。姜角狮再一抓,白无可避之力,左臂便被爪丸切下。
白砚大惊,使足灵气出离火掌,逼开姜角狮,自责地看她,她却没有怪罪之意,仍是冷静:“白砚,别走神!做好我们该做的,后面交给她。你要相信她能应付。”
相信季遥歌,就是相信她自己。
————
甬道已乱。妖兽涌入,与尸军混战,钩蛇与赤焰鸟身手灵活,趁机跟着进入洞内,仍以妖兽为掩护,一步步逼近内洞。
厮咬声与激斗声乱成一片,在洞内回荡,进来的妖兽越来越多,数量上碾压,纵然尸军修为颇高,但到底都是无灵智的东西,不懂应变,和外间的石人一样,渐渐不敌。
熔金蚁的速度很快,在钩蛇的操纵下转眼抵至第二重洞口前,爬上石门。很快,石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粉化,无声无息地溃散。钩蛇与赤焰鸟在外头正被尸军缠上,没有跟上熔金蚁,熔金蚁便先行探入洞中。
洞内空无一人,只有柄霞光裂电的长剑在半空转动。熔金蚁不惧金铁,飞快爬向长剑,眼见已都聚在剑下,半空中忽然金光一闪,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在你虫祖宗面前也想耍威风,活腻歪了吧!”
一只金蠹凭空出现,身体像吹皮球般涨大,瞬间化成石榻大的虫身从半空狠狠砸下,砰一声,把一大片来不及逃开的熔金蚁压死,另外一部分熔金蚁四散退离,静在原地,竟与高八斗大眼瞪眼。
熔金蚁是低智妖虫,只能分辨主人的气息,但高八斗身为虫类,已是三千六百年的道行,这份威压释放出来,对这些虫类而言,是具有极强的震慑力,熔金蚁顿时不敢再动。
“给老子滚!”高八斗威风凛凛地翘翘尾巴发号施令,
变大变,那是他唯一会的法术。
熔金蚁肃然一惊,沙沙声响起,竟真的都往洞外爬去。
洞外钩蛇与赤焰已摆脱尸人的缠斗,正往这厢赶来,半道遇上这批熔金蚁,钩蛇“咦”了声,发现这批熔金蚁竟无视她的命令,便掐诀再度施压。后有蠹仙,前有钩蛇,熔金蚁的灵智不够接收这些压力,在原地团团转,随着钩蛇给的压力加大,它们混乱爆起,化成蚁雨,朝四周妖兽与尸军咬去,不分敌我。
钩蛇一怔,虽不知熔金蚁发狂的原因,却猜洞后必有异样,便与赤焰鸟朝内洞探去。
洞内仍只剩下一剑,高八斗消失不见。破霞剑金光缠绕,在他们踏足洞中时,陡然发出无数金芒,刺得二人均不得不转头避光。洞顶之上便有一人悄然沿壁爬下,手中一柄匕首毫无犹豫地插进钩蛇背上,钩蛇剧烈尖叫一声,化形为蛇,被季遥歌手里的匕首狠狠钉在地上,痛苦得不住扭动,蛇尾在石室里疾扫。
赤焰鸟闻声已知遇伏,定睛一看竟是个筑基修为的女修,口中当即发出声尖锐鸟鸣,背生双翼,翎箭如雨,朝季遥歌袭去。季遥歌纵身飞起,避开这阵攻击,头下脚上倒垂着身体掐诀,整间石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冰霜覆盖,赤焰鸟的攻速陡然一降。
竟是季遥歌仓促间根据赤焰鸟的属性,在这石室四周布下的凝水化冰阵,也是个比较基础的法术,不过赤焰鸟属火,这些冰霜能暂时克制他的属性。
这三者的修为都高出她一个头,她很难赢,只能拖延时间,希望里面的人尽快度过难关。
冰霜拖住了赤焰鸟,钩蛇又被钉在地上,后面涌入的妖兽修为不高,季遥歌飞身取下破霞剑,此剑虽废,但锋锐程度却远胜一般灵剑,被她拿在手中挥开,只留残影无双。十二仙魔舞的步法配合着她师门的无相剑法施展开来,刚猛剑法灵活不足的弱点被仙魔舞的步法弥补,每一招都是杀招,她没有半点留情。
血雨随着破霞剑的剑光而落,四周堆叠的兽类尸体越来越高,而那厢赤焰鸟虽被冰霜克制,攻击却仍未消停,口吐赤焰,却要攻击季遥歌,也要融化这片冰霜。
季遥歌修炼五百多年,除了百里晴那一回,还不曾遇过如此危急情况,生死关头,她毫无保留,身上挂彩数处,衣角发梢都被烧着,臂腿亦被划伤,斑斑血色透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灵力快要耗尽。
都已经过了一天,身后的石门却没有开的迹象。
她忍不住朝后吼了声:“还不出来?你又要缩到几时?”
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白送性命,她还没那么伟大。
身后无人回复,可前方石门却又冲入一个身影,竟是姜角狮冲破白砚的攻击,闯进内洞。三对一,季遥歌毫无胜算。
冰霜龟裂,洞内火灼般热,季遥歌再怎么有主意,绝对的劣势下也是一筹莫展。
“受死吧。”姜角狮如殒铁般朝她撞去。
赤焰鸟的火舌喷至身侧,季遥歌避得其一,避不过其二,被姜角狮撞上,身如断线风筝般往后飞去。
身后,便是第三重门。
那门在她的身体要撞上前突然开启,刺眼金光晃瞎眼眸,谁也看不清洞内情况,只看到季遥歌遥遥落入金光之中。
“你自己学艺不精,怎又骂我缩头?”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
这就是一百九十八年前的旧账。
她骂过元还一句,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