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五年
运送铃草的马车还没到妓寨就被截停, 车夫和押送的人都被浴血的白斐吓跑。白斐一脚踹开马车门,车内响起一片惊吓声, 他展眼望去,只瞧见阴暗的车厢中好几张惊惶失措的脸。这车里关着一车的姑娘, 有些是被家人卖给赌坊抵债的,有些却是被冯兴看上后抢来玩腻的良家女,总归都是苦命人。
“别怕,这是我弟弟, 来救咱们的。”车厢最里头传来铃草沙哑的声音。
“姐。”白斐闻声大喜,一步跃上马车,外头的姑娘都纷纷让出空处, 他挤到最里面, 一把歪倒在车壁上的铃草, 双手忙着解缚在她手上的绳, “姐, 你有没受伤?那些人可对你……”
“我没事。”铃草虚弱地挨在白斐胸前, 瘦弱的孩子不知几时起已能撑起一片天地, 却是让人心疼的成长,“可能暗中有高人相助, 那些人碰不到我, 我就吃了点皮肉苦, 不碍事。你别担心。”
“姐。”白斐看着铃草手腕上一圈红印, 衣襟下头还透出几道淤痕,那起人得不到铃草, 也不知如何虐于她。如此一想,他又蓄了满心的急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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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道友。”花眠见季遥歌有些怔,便唤了她一声。
季遥歌耳边正响着白斐那一叠声的“姐”,恍惚像听到百年前白砚的声音。
师姐,叫你一声师姐,这一辈子就都是师姐。
话犹在耳,人已离逝。那两百年的情分,似乎重逾千斤。
“花道友,此番多谢你出手相助。”季遥歌回神朝花眠拱手致谢。一早料到青龙会的人会向铃草下手,故她请花眠暗中跟随看顾,免叫铃草遭逢大劫,只受些惊吓与皮肉苦。
“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花眠一笑,眼眸弯弯,很是和善讨喜,“我家里人都叫我阿眠,若是道友不嫌弃,也叫我阿眠吧,咱们交个朋友。”
“阿眠。”季遥歌点头微笑,“你也唤我遥歌吧。”
花眠那两酒窝便笑得都要溢出蜜来,道了声“遥歌”又问她:“里头那孩子,就是你此番来人间的原因?”
季遥歌正待回答,却见白斐从车里跳下来,回身把车厢门重重掩上,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质问道:“你既然知道铃草姐被抓了,为什么不直接救她?还要让她遭那些罪?”
秀雅的眉微微一拢,季遥歌看着眼前满身戾气的孩子,淡道:“白斐,我可以不救她的。她是我何人?你又是我何人?我救她,不指望你们知恩图报,同样的,我如何救人,也轮不到你来质疑。”
“你分明是在利用我!”白斐指着她的鼻子,想着白天那场搏杀,他渐渐回过味来。
“你应该庆幸你还有利用价值,否则你与你姐姐已经死了。”季遥歌不再是语笑晏晏的模样,冷冽的目光让白斐一颤,犹如刀刃加身,“你自己不思进取,却来怨恨我不曾多施援手?你可知我救得了你们一时,也救不了你们一世,身处乱世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浑噩度日,遇事无力自保,又怨旁人不全力相助,可旁人又凭何要帮你?”
她眉梢挂霜,眼刀凌厉,震得白斐戾气全散,嗫嚅着唇答不上话来,支吾半天才勉强道:“我没要你帮我!”
“也罢,我多此一举。你我无缘,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勉强你。”语毕她甩袖飞离,没有丝毫留恋。
白斐没料到她走便走,心中又是一急,伸手去抓,哪能够到她半片衣袂。再看花眠,花眠不过抛给他一个“好自为知”的眼神便也跟着离去。官道上只剩下他和一辆马车,空落落地叫人发慌,他回头坐上马车,拿着马鞭驱车赶回城中,心里却只想着才刚季遥歌临走时的话,不由将那马鞭越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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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城中,白斐与铃草商量着,待要将那些苦命女子送回家中,不料却无一人愿意。那些姑娘半数是被滥赌的家人卖到赌坊的,再送回去怕也难逃被卖的结局,另一部分却是因为被冯兴诸人玷污,失了贞节无颜归家,便也不肯离去。白斐无奈,还是铃草想了个辙,只让把人先安置在城北废弃的庙宇里,再图后续。白斐照做,将人带去庙,又与邻舍了招呼,只道是些被青龙会欺凌的苦命人,让帮衬照看着。
白斐先有白龙异兆,后独挑青龙会惩治恶霸,如今又救回这些苦命女人,在众人眼中可谓有勇有义,如今又逢乱世,最是英雄辈出的年代,白斐年岁尚浅,城中人便猜度他乃潜龙在渊,他日必有大成,故四邻看他目光再不同从前,有敬有畏也有怜。他行事沉稳,话老辣,邻人也不再将其视作孩童,倒是有商有量地将这些女人安顿妥当,及至入夜,他方带着铃草回家。
铃草受了些皮外伤,在白斐安顿其她人时已先行叫大夫来诊过,开了些安神定惊、活血去淤的草药,白斐带回来煎与她服下后又照顾她睡妥,这才松松筋骨,出了屋。
屋外已是满天星斗,夜风沁骨。他掩好房门,走到屋前空地上。未整平的泥地石棱尖锐,他“扑通”一声跪下,仰头朝天空喊道:“师父,徒弟知错,再不敢了,请师父责罚。”
话间,他连磕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泛青沁血。
天星如棋,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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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这一跪,便从天黑跪至天明,又从天明跪到天黑,期间粒米滴水未进,白日炽阳,夜里冷风,又是晒又是吹,将那脸烤得通红,唇皮皲裂。连着上一日算起,他也有两日未进食,毕竟不是成人,十岁的身体虚得摇摇欲坠,偏他咬牙苦撑,连铃草来劝也不顶用。
也不知哪来的自信,他就觉得季遥歌一定还在附近。
“我瞧他快撑不住了,不下去看看?”天际的对话隐秘而低沉,地上的人看不见。
季遥歌沉默不语,花眠倒是不甘寂寞,又道:“这孩子与你有什么渊源?能叫你另眼相看?”
她叹口气,眉间几分无奈:“故人之事。”脸上却是霜雪融化,目光悠远,冰雕般的人似乎又成了愁绪绵长的女子,叫人摸不着路数,不过那话里话外透着故事,花眠刚要问,季遥歌身影却是一闪,人已消失在天际。
原是那叫白斐的孩子果然要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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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眼前发黑,身体一个趔趄就往地上栽,却没倒在地上,只扑到一人腿上。金星乱冒的眼前出现熟稔的火红毛皮,他心中一喜,抱着那人的腿就不撒手,抬头只道:“师父,你回来了?”
“你叫我什么?”季遥歌任他抱着腿,低头问他。
“师父。”白斐巴着她的腿,攥着斗篷,生怕她再跑,“师父,我错了。你帮了我,我不该怨你。你别走,我以后会好好孝敬你。”
白日里被晒得通红的脸又经风沙磨,再好的底子也架不住这么折磨,他两眼佝偻,疲惫脱形,几乎没有一点孩子的精神头。季遥歌看着他,并无一丝怜悯:“你想清楚了?诚如你所言,我并非无故收你为徒。你若拜我为师,日后当遵我所言,不得有违。你想要的,我自会给你,荣华富贵,天下至尊,我都会扶你登上,但从此你便不是居平城自由自在的混混白斐,你只是我季遥歌的徒弟!”
“清楚,我想清楚了,不后悔。”白斐忙不迭点头,其实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他也听不细致,只是回想起昨日那场厮杀,他觉得自己需要力量,也需要她。
“磕头吧。”她冷道。
白斐一愣,很快便会意,松手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又道:“没有茶……”戏文里了,拜师要敬茶。
“无妨,不必拘此节。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季某人的大弟子,牢记你刚答应过的事。”季遥歌脸色稍霁,俯身扶道,“起来吧。”
旁边传来花眠的笑声:“恭喜二位,名师高徒得遇,可喜可贺。”
白斐攀着季遥歌的手,虚弱地笑着,勉强站起,可腿脚早麻得没有知觉,他又晕眩,眼前一暗,人便软软倒下,叫季遥歌接进怀里。
十岁的孩子,瘦得没有分量,抱在怀中似乎也感受不到存在,季遥歌难得露些许温柔神色,将人抱起,往屋里行去。白斐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按在自己背心上的手掌温暖有力,似乎灌入一脉温泉舒润了他的筋骨,他眼皮勉强睁了睁,发现自己被刚拜的师父抱着。她衣襟里透出的香味嗅来清冽舒服,身体软软热热倚着极舒坦,像久违的温柔,源自记忆最初。
他伸展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脖颈,呓语两声,看着她冷然无情的侧颜,心中依旧存着惧怕敬畏,却又添了莫名的依赖,安稳睡去。
睡着的白斐,方才像个十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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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眼时,白斐已经身处他处。
精美的三层楼阙是他从未见过的奢华,层层富贵雅致,扶栏之外园清幽,青天云阔,有白鹤飞过,自成一派天地,仙气缭绕,不是凡间俗景。白斐只觉得处处皆美,眼睛已经看不过来。
“白斐,你身体感觉如何?”季遥歌自缦帐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感觉可舒坦了。”白斐这才发现自己睡过一觉,不止不饿,还生龙活虎,他握拳试图挤出肌肉,忽想起自己已经拜师,便又垂手恭立,道了声“师父”,只拿眼珠子偷觑跟在季遥歌身后二人。
季遥歌无视他的动作,只向他引见身后两人:“从今天起,会有专人为你授课。这位是高先生,负责教你治世之文;这位是任先生,负责传你自保之武。”
她话没完,高八斗就已经翻了个大白眼,任仲平只是“嘿嘿”笑着。白斐倒是指着这两人道:“他跟我都没差多少岁,就能做我先生了?还有他……”看着像疯子,这话他没敢。
“啪——”高八斗不由分上前拍了他一脑瓜子:“老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纵观天下万年史书经学,你敢质疑老夫?”
白斐跳起来:“你子我?!”
“定。”季遥歌轻轻松松施了个定身咒,将白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道,“这两位老师教你,已绰绰有余了。”白斐不是修仙,没必要学修仙的法门,只要学些凡间武功,内功修到炼气也就差不多了,这个交给任仲平足够应付,任仲平虽然疯颠,但粗浅的功法也是齐全的,而对白斐来,最重要的可不是武艺,而是治世之学,这一点季遥歌自问教不了他,也只有高八斗才有资格做他老师。
白斐挣扎扭动得满头大汗,却动弹不得,身边的高八斗笑嘻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他脑袋,把他气得倒卯,那厢季遥歌仍继续话:“普通世家子弟,六岁启蒙已算晚的,你如今十岁,比别人落后太多,大字不识,文墨不通。所以从今日你,你每天都要在这里习满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那岂非我只剩下睡觉的时间?”白斐吓得连高八斗的欺负也顾不上了。
“不,你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另外那四个时辰,是白天给你外出历练积累人脉,拓展势力所用。余下的那八个时辰,则通通要用来学习。”
“……”白斐大惊,“那除了吃喝拉撒,我连体息时间都没有?喂,我是人不是神仙,不睡觉我会死。”
“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季遥歌笑起,夹着几分狡诈。凡人不睡觉当然会死,但她是个修士,自然有办法让他无需睡眠也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
白斐突然间感觉生无可恋:“跟着你不是只学武功吗?为什么还要学……学什么狗屁文墨?”
季遥歌那笑便敛起,换上肃容,行至他面前,低眼看着他:“因为你姓白,而我收你为徒,是为完成我故人心愿。”
“你故人是谁?与我姓白又有何相干?”白斐心头突紧。
“我故人……名叫白砚。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你一定听过,拥有衍州三十六城的白氏郅雍国哀帝宣和王。我应承过自己,要替这位故人完成遗愿,他希望能够复辟白氏江山,再现衍州辉煌,而你,恰是他的曾,曾曾……侄孙。”有几个曾,季遥歌也数不清了。
“……”白斐听得下巴都要惊掉——所以,她的天下至尊,不是在用来哄骗他的话?
“为君为王,你要学的岂止是普通文墨?帝王心术、谋略纵横、御心识人、治世经乐乃至用兵布阵,你都要会。”季遥歌吐字如珠,一颗一颗坠入白斐心底,甸甸累起。
“现在明白了?”她问他。
白斐久未能言,只觉得她的目光穿透自己,落向遥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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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照季遥歌得那般安排下来,白斐纵有异议,也不被季遥歌理会,每日暮降都被季遥歌拘到这三层阙楼内修文习武,白日里便到居平城四处走动,按着季遥歌的要求,从当初的青龙会开始,一点一点收伏这城中所有混乱势力。
春去冬尽,桃歇雪融,足有五年。
昔日稚童,长至束发之年,已是城中交口皆赞的少年英雄,白龙会唯一的当家。
英俊,飞扬,眉舒目展意气风发,不知迷煞城中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