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嫁娶(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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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帐的帘子掀开, 白斐抱着战盔出来,十二月的居平关, 风大雪大,将他背上的红绒披风扬起。从前生嫩的面容已在战场之中变得粗砺, 稍显女儿气的棱角被磨利,倒比以往更加引人瞩目。军帐外垂头站着个兵,穿着灰褐棉甲的身子在一众粗犷的男人堆里显得纤瘦,默默跟在白斐身后。二人在营区走了几步, 至无人处,白斐回头,低声道:“我马上要出征, 上了战场那不是闹着玩的。先前你任性胡闹, 在居平关里我尚能护你一二, 往后便难了。梁英, 回家吧。”

    那兵垂下的头缓缓抬起, 露出张清秀的脸庞, 竟是在半年前男扮女装偷偷混入赤啸军, 化名梁英的梁英华。

    “我不要你护!这几次出任务,难道我做得不好?”梁英华道。自进赤啸军叫他认出来后, 他便三番四次找碴子, 好叫她知难而退。他的心是好的, 她明白, 只是越如此,她越不服输, 每一次操练和任务,她都要做到最好。

    “英华!别胡闹了,成吗?”白斐对上梁英华就十分头疼,这个大姐天性里的执拗倔强,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想了想,他又咬牙道,“也罢,你不想走,那就留在居平关喝过我和铃草姐的喜酒再。”

    梁英华蓦地瞪大双眸,秀目渐渐浮上一片红色。

    “我向权将军告了三天假,请他为我和铃草主持婚礼。”白斐硬下心肠,狠道。

    寒风刺骨,叫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刺刺地疼,梁英华只道:“好,你和铃草姐的喜酒,我一定喝。”

    余话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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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龙会的弟兄们将各色婚仪送到白宅时,铃草着实吃了一惊。白斐已有四月未归,关外传来战起的消息与白龙将的传言,她正兀自担心又自豪,不妨看到这些,自是错愕不已。随婚仪而来的,还有宋义转交的白斐亲笔信,信中言明婚事婚期,要她早做准备,铃草此时方震惊非常。

    十二月二十四,白斐归来,白宅早被白龙会的弟兄们装点一新。铃草坐在屋里看成衣铺子送来的嫁衣,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白斐看到她先唤了声“铃草姐”,才看着那袭嫁衣道:“对不起,婚事仓促,委屈你了。”

    就算有人帮衬,六天时间筹备一场婚事,对他们来也是仓促。譬如这嫁衣,按嫁娶风俗,凡女子出嫁,嫁衣喜被皆由新娘手绣,成衣铺的嫁衣怎比得上铃草亲自缝制?可他们没有时间。

    出征在即,权佑安此番有心收复失地,没有两三年是回不来的。铃草年纪渐大,虚龄二十二,早就过了凡间女子花信年华,她身体不好,亦不思嫁,有一日便活一日,但白斐却不能不为她考虑。他承诺过娶她,原指着师父回来主持婚事,但师父归期难定,战事又急,他一走两三年,铃草年华蹉跎,到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不如现在便将这桩心事了却,也省得两人挂念,三人纠缠。

    “斐,这不是仓促委屈的问题!”铃草霍地抬头,盯着他道。

    “既然不是仓促委屈,那铃草姐定是嫌我马上要出征,怕我回不来,叫你做了寡妇,又或是无法全须全尾回来,累你照顾……”

    他话未完,便叫铃草厉声断:“白斐,你知我不在意这些。我从未想过嫁人,你若战亡,我便给你立冢扫祭;你若伤重,我活一日便照看你一日。这么多年你我姐弟情深,又何需夫妻之名?我知你情深义重,但你无需为了幼年笑谈娶我,那不……不值当。”

    “值不值当我的算。铃草,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只要你一句不喜欢,我便将这婚事取消。”白斐不再称她为姐,只上前半点,攥了她的手。

    铃草未能挣脱他的手掌,唇嗫嚅两下,始终吐不出“不喜欢”三个字,只能颤道:“白斐,你还,你不懂情/爱,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姐姐……”

    “这世上有几对夫妻成亲前就能两情相悦的?铃草,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爱护你。”白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终于像个男人般抱住她,而不再是幼年那样躲在她的身后。他会努力,努力喜欢上她,纵然真的不能,他亦会敬她护她一生无忧。

    铃草静默片刻忽转身用尽全力紧紧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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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二十五,白斐与铃草大婚。

    因是仓促成婚,二人只在宅中置了五桌席,请的都是极熟的亲友,也没大肆宣扬,一应繁文缛节全免。入夜时分,权佑安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到,送上贺礼,被迎到主婚位上。白斐这才牵着铃草出来拜堂,二人皆无父母,拜过天地再夫妻交拜,便算礼成。铃草被送入房内,留一身红衣的白斐在外应酬客人。

    “可以了。”见白斐亲自过来斟酒,权佑安一按酒杯,拒绝道。

    白斐笑道:“将军,军中禁酒,白斐挨过军棍,记得清楚,这是茶。”

    权佑安沉肃的脸难得漾开一丝笑:“看来那顿没白挨。”

    大战在即,军务繁忙,他此番出来也只得两三时辰,替二人主持完婚礼马上就要赶回。他已年近四旬,膝下无儿女,白斐的年纪,恰能做他儿子。这一年来他花了不少心血在他身上,才将当初桀骜不驯的白龙会当家培养成如今已能领兵作战的白龙将,除了季遥歌的原因外,也因为他确实欣赏这个年轻人,便将其视如子侄亲自教导。

    好在,白斐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白斐“嘿嘿”直笑,又露出几分少年模样。在权佑安面前,他便仍是毛头子。他自无父,季遥歌待他虽严,到底不比父亲,权佑安就是他心底父亲该有样子,故在军中呆了一年,虽未经历大战,却也足够磨练他的心志,对权佑安更是敬重万分。

    二人以茶代酒喝了两杯,权佑安不便多留,只叮嘱他这两日安心在家陪新妇,便又匆匆告辞,回了军营。

    白斐送走权佑安,回头又撞上梁英华。梁英华已换回女装,长发高束,仍是初识时的英挺少女,执着酒盅过来敬他,连声道:“白斐,祝你与铃草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那声音听来却是醉语,白斐按着她手中酒盅,道:“你醉了,别喝了。”

    梁英华便怔怔看他。

    红衣如火,眉眼皆是人间最好的颜色,往后却不能再看了。

    思及此,她夺回酒盅,一饮而尽,将空杯掷入雪地:“白斐,再见。”转身便冲入雪夜,跑出白宅。

    白斐欲追,脚才迈出却又收回,只叫来宋义,让他找人照看梁英华。对她,他有愧疚。她付出的已是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极致,那样冰雪聪明的姑娘,为他照顾家宅,为他冒险入军营,不感动,那是假的。

    可也仅仅……只是感动。

    天又下起雪来,像极季遥歌走前那夜。

    “师父,我成亲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喃喃一声,眉目疏落。

    还是,想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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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散去,他迈入屋中。龙凤红烛已积了层厚实烛泪,铃草端坐榻上,听到脚步,双拳紧握在膝头,很是紧张。男人的靴子出现在盖头下的视线中,喜秤挑来,红绸落地,耳畔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铃草姐,你真美。”

    苍白的容颜叫胭脂染得鲜艳,眉间花钿妩媚动人,纵无十分美貌,此时却也美得叫人心醉。

    “油嘴滑舌。”铃草声趣一句,手被他牵起,拉到了桌边。

    饮过合卺酒,又看着铃草吃了些点心,白斐这才拿出个匣子,里头装的是房契银票,他全部身家。

    “铃草,我出征在即,这些东西你收好傍身,当用则用,不必替我省着。我在渠城另置了宅子,如果战事吃紧,居平不保,你就让宋义送你去渠城,不要留在这里等我。我若归来,自去寻你。”白斐一句一句交代,他只能在家呆三日时间,若不能安置妥当,离得也心有不安。

    “斐,这使不得……”铃草要推,却叫他握住了手。

    “你我已是夫妻,这些东西本就要交给你保管,省得在我手胡天胡地作没了。你就安心收着吧。”白斐将匣子放进她怀中,又拣着些要紧事细细叮嘱,直到铃草撑不住了个哈欠,他这才回神。

    洞房花烛,他却谈这扫兴之事。

    当下起身,他将铃草抱入榻中,床帐勾落,掩去二人身影。红烛摇曳,锦被凌乱双影交缠,白斐初通此事,顾着铃草身体,只堪堪行了一次便作罢。二人相拥而眠,铃草倦极沉睡,白斐却是睁至天明。

    十二月二十七,离年关仅余三日,白斐离家回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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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年一月中旬,大军整装齐发,出兵临泉,至次年六月,赤啸军经两场大捷,捷报传回,举国振奋,白龙将威名大显,已是赤啸军中最具传奇的年轻将领,三斩对方前将头颅,未有败绩。

    正是战事紧要关头,七月,帝京却传哀讯,皇帝驾崩,走得猝不及防。储君未立,三子夺嫡,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后皇二子周昱成继位,皇长子白绫赐死,皇三子逃离帝京,拥兵自立与新帝势如水火。

    赤啸军二十万兵马,成为这场夺位之战的关键所在。

    新帝连下三道口谕,三百里加急送往赤啸军中,不顾关外战事,只命权佑安班师回朝,皆被权佑安抗旨挡回。新帝震怒,又传赤啸军与皇三子秘会,遂派使臣前往临泉,以抗旨、通敌两项大罪,擒拿权佑安。与此同时,赤啸军正与大淮在临泉外战得激烈。

    内忧外患一下子就将赤啸军逼入生死境地。

    这一切,还困在方都的季遥歌,一无所知。

    一年又九个月,她仍未能离开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