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无情
内室烛火沉沉, 拢的炭盆将屋子烤得闷热,来来去去的侍女轻步细语, 生怕惊扰到床上昏睡的夫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床榻旁默不作声,眉宇几近成结。良久, 铃草也未见醒来的迹象,白斐转身出了房间。
铃草缠绵病榻多年,病情在这个冬天转重,大夫换了好几个, 再精贵的药服了也不见起效,如今已昏迷三日,汤水不进, 大夫也束手无策, 只交代准备后事, 去留就这几天的事。
为此, 梁英华有孕之事, 也无法让白斐开怀。
他几步出了内室, 往暖阁里坐的人迈去, 着一身胄甲重得跪地:“师父,你救救铃草。”
季遥歌是同他一起来看铃草的, 见状袖风轻扫, 就将人扶起, 只摇头道:“白斐, 铃草寿元已到,神仙难救。”即便她是修士, 可修士亦有天限,寿元终尽的人,谁也回天乏术。若有这一日,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论别人?
“师父,你修为高深,法术精湛,怎么会救不了她?她陪着徒弟这么多年,师父也看了她这么多年,难道你连一点慈悲同情都不愿施舍?”白斐声音低沉,拳攥得紧,自那年在梁寨被逼婚之后,他便没再求过任何人,“她是我在世唯一亲人,师父,你看在我的份上,求你帮帮她……”从到大的情分,深处骨髓的亲情,即便是季遥歌乃至梁英华,都没办法取代。
“我帮不了她。”季遥歌起身,试图安抚他。
白斐甩开她的手,怒火似突然间冲上眼眸:“帮不了?你的灵丹妙药那么多,却连一颗都没给过铃草!当初你一别两年,留下任叔在我身边,却不肯他出手。若非如此,那一万赤啸精锐怎会全军覆没?权将军又如何会死?居平关怎会失守?我又何需被梁寨逼婚?你步步为营,不过是要将我逼入绝境,完成你所谓故友执念!”
侍女早在白斐跪下之时便已退出,屋中只剩他师徒二人,白斐已经高过季遥歌,不论是身材还是样貌,季遥歌看起来都比他要,他怒而质问之下,倒让二人看起来如同兄妹。
季遥歌没有解释——这些话他从没过,如今看来,他对她积怨已久。
“师父,你把我们这些人当成什么?是你完成执念无足轻重的棋子?如果我不姓白,不是白家后人,你是不是连我也可以放弃?”白斐指着自己问她,却没在她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一把武器用久了,尚且有感情,师父,你呢?你可曾将我视作你的徒弟?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白斐,我活了五百年,只收过,你一个徒弟。”她是缺失幽精,没有男女情爱,但其他情感俱全,这个否定她不接受,但更多的解释,她也不愿。
如果一份感情已经被人质疑到需要用无数的言语来描补,那只能证明,她的失败。
“那又如何?我这个徒弟,你随时可以换!”白斐勾起带嘲的笑,怒气渐冷,见她仍无动于衷,便倦然指着她的心口,“师父,你是真的,无情。”
“将军,季先生,夫人醒了。”内室有侍女战战兢兢出来,低着头声道。
白斐深吸口气,平息失控的情绪,往内室行去,至帘下时忽转身,语气冰冷:“铃草之事,不劳师父挂心,师父请回吧。”
语毕将帘甩下,人亦消失在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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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草醒来时精神颇好,苍白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红光,病痛似乎突然间远离。她窝在白斐怀里,和他起在西北的旧事,眉眼平和。白斐喂她喝稀淡的糜粥,时不时附和她的笑语。
到兴头上,她忽然道:“斐,才刚我梦到咱们家隔壁的二牛媳妇生了个胖子,可漂亮了。”
白斐手一顿,看着她的笑:“嗯,我也见了,漂亮。”从前住他们隔壁的二牛一家,在居平失守之时,都已经没了。
“英华也有身子了吧?咋们家的孩子,肯定比他们的更漂亮!姐真想见见啊……”铃草往他怀里缩了缩,她感受不到暖意,开始发冷了。
“你能见上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也生一个。”白斐放下粥,抱紧她。
铃草只是笑笑,拍着他的手道:“斐,姐不懂大道理,只知道我们都不容易,你可要保重自己,争累了就别争了,英华是个好姑娘,你们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了,姐。”白斐将瘦得皮包骨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她声音渐弱,在他耳畔呓语:“斐,求不得的,你莫求……莫求……”
的是何事,却已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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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院子被光浸染,早春的寒意湿冷难挡,冻得人清醒。白斐从屋里出来,便见到站在院中的梁英华。梁英华没有上妆,素净的脸泛着倦怠,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没话,只绕到白斐身后,接过侍女手中披风轻轻披上他的背,动作到一半,白斐忽然转身,将她拥入怀中。
披风落地,她抚上他厚实的背,轻道:“铃草姐……”
“她走了。”白斐的头埋在她颈间,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哭。
梁英华却是猛地红了眼眶。二人在院中拥了片刻,白斐的情绪稍缓,她方道:“你昨夜未眠,去我那里歇歇吧,铃草姐的后事,交给我……”
话未完就让他断:“不用了,铃草的后事,我自会着人料理。”
着他又望向她的腹:“你才刚有孕,不宜操劳,好好休养。”
“我没事。铃草姐这最后一程,我……”
她还要,白斐却抚上她的腹:“英华,别了。保重好自己,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梁英华却是一震,泪水滚滚而落,猛地抱紧他。
这已是多年来,她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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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铃草的丧事,大军延迟了出发时间,直至铃草入土为安,当日傍晚,白斐才整军出发,不再耽搁片刻。
梁英华只将白斐送至将军府大门外,强忍着不舍笑别:“去吧,家里有我,不必挂念。”
白斐只将人拉入怀中,大掌轻按她的腹:“我家里,也只有你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接你。”
梁英华倚在冰冷的胄甲上,轻轻点头,却见白斐垂头,在她额间落吻,是少有的温柔。
“英华,我若为王,必迎你为后,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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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在铃草屋内争执过后,季遥歌与白斐师徒二人便陷入僵持,除了商议要务之外,二者再无交谈。军中诸般战情,白斐亦有意无意避过季遥歌,不似从前,每有战况必先告诉季遥歌,纵有危急,他亦不往季遥歌处求助,二人疏离非常,再不似从前那般亲厚。
嫌隙既生,便很难化解。
时至六月,战事胶着,天却陡降冰雪,赤啸军困在潼城,季遥歌留书一封,自往帝京陵原。陪着白斐五年,师徒再别。十一月,家书抵至赤啸军中,梁英华诞下麟儿,乳名呦呦。白斐大喜,为其取名,白定远。
帝京陵原繁华,外头世道不好,连年征战,只有京中仍醉生梦死。此去陵原,季遥歌为的是西丹国师云昭,那是西丹周昱最后的倚仗。潼城六月风雪,便出自云昭之手,此人境界结丹初期,乃权佑安挚友,效力西丹。此人不除,陵原难攻,但季遥歌并不想杀他。
权佑安灵骨最后的执念,就是云昭。
次年春,季遥歌服云昭,至此,西丹再无余力。
四月,帝京陵原告破,白斐踏入西丹皇宫。帝后自缢于宫内浮仙山,周氏亲族皆斩,白斐未有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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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原六月,花开满京,百废待兴。梁英华带着白定远入京,家伙已八个月大,眉眼和白斐一模子刻出来般,只有嘴唇肖似母亲,长得也极漂亮,又不怕生,十分讨喜。
季遥歌抱着这孩子,不由想起当年白斐,转眼人间又十六年过去。英华丰腴不少,做了母亲,眼底眉梢皆是慈色,当初策马驰骋的少女已年月久远。二人站在一起,季遥歌倒似她的妹妹。修士筑颜,十六年过去,容貌一丝变化都没有。
逗了会孩子,梁英华心翼翼问她:“季先生,您与将军……”
季遥歌笑了笑——她与白斐的不和,已经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地步。纵是她劝服云昭离京,让这场战事提早结束,也未能缓和师徒关系。白斐待她,不过维持着面上敬重,但凡军国大事,都已不再过问她。
不,不止不再过问,他甚至背着她,与朝中文武重臣另做算。
这个徒弟,已越来越有帝王之势,却也离她越来越远,亦或是,她从未让他靠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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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往勤政殿,正赶上朝中几个重臣从殿里出来,见到季遥歌纷纷行礼,季遥歌淡淡颌首回礼,仍往勤政殿去。到殿门前,她被左右侍卫拦下。侍卫恭敬道:“季先生,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季遥歌看着肃穆幽沉的大殿,思忖片刻并不为难侍卫,转身离去,却听身后白斐声音传来:“师父来了?”
她转头,二十六岁的白斐仍旧年轻,着玄青常服,长发束冠,英挺不凡,唇边泛着笑,是帝王面对臣子的和颜悦色,笑到几分都是练过的。
他斥责左右侍卫:“季先生乃是本将恩师,你二人日后不可阻拦先生。”
两个侍卫惶惑领命,季遥歌只静静看他。他训斥完侍卫方朝她行来,边走边笑:“师父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适才见到几位大人离去,可是有要事?”季遥歌不以为意问道。
“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劳师父挂心。”白斐看了眼内殿,没请季遥歌入内,反邀其共行,“我想去看看英华和定远,师父若有要事,咱们边走边?”
季遥歌琢磨他话中之意,并未揭穿,只道:“没有要事。才遇上英华,见到定远,定远甚好。”
提及儿子,白斐那笑便深了眼,眼角现了几道纹:“下头献了几筐时令果品上来,英华要拣好的孝敬你,还预备了一桌酒。师父,不如随我过去走走。”
“也好。”她点头,与他并行。
西丹的皇宫比从前的将军府大上十数倍,红墙金瓦气势非凡,远远便能瞧着飞在半空的翘檐吉兽。六月已热,二人挑着僻静的林荫路行走,侍从早已被白斐摒退,二人已久未单独处过,此时亦不知该什么,各自缄默。行至景仁宫前,忽有宫娥迎面而来,见到二人一怔,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却是新入宫的粗使宫女,没有见过贵人,不过凭衣识人,又见季遥歌容貌甚美,跟在白斐身边,因此错认。季遥歌尚未发话,白斐却已然沉脸。
“你在什么?她是本将军的恩师!”白斐的怒气来得又急又重。
“啊……是季,季先生?”不想那宫娥竟敢抬头,一双眼直直望向季遥歌。
还未等白斐发作,那宫娥忽然唇角诡笑,手中寒光闪过,利刃直奔白斐心门。白斐心头一惊,正要动手,却被季遥歌从旁一抓,退到她身后。
“白斐,退下!”季遥歌声音急急而起,“有修士!”
她的声音与剑音同时响起。宫娥手中寒光撞上破霞剑,只闻铮铮几声被弹开,却在半空爆炸,发出猛烈力道将白斐撞向远去,所幸季遥歌拉着他,将这攻击挡下泰半,否则他不死也要重伤。
“你不要出来,这些人不是你能应付的。”季遥歌将他带到墙下,急急叮嘱一声,转身看向远空。
宫娥也已被爆炸震得七窍流血,死在当场。那是受人控制的傀儡,用来确认他二人身份。很快,远空寒星三点,隐隐而现。
竟是三个结丹期修士。
明家为了擒她,竟派出三个结丹修士。
“师父!”白斐已然察觉空气中凝结的杀气与来势汹汹的威压,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担心道。
语音才落,远空忽有三道银练电光般掠来,季遥歌不及多言,腾身避开两道银练,却见第三道银练直奔白斐,她折身救她,不想那两道被破霞剑开的银练却似有灵性般,趁着她分神之际,一左一右缠上她双手手腕。
铮地一声,银锁扣合,那银练化作两根手臂粗的锁链,攻击白斐那条也瞬间游回,陡然缠住她的腰肢。
竟是仙家法宝——锁魂链。
三个蓝衣修士于半空现身,一句话皆无,只将锁链往回拉扯。
“师父——”白斐骇然。
季遥歌反攥双链,背对着三个修士,面朝白斐,没有表情,只是冷道:“白斐,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杀不了我,只是此番我少不得要随他们走一趟大淮,这本是我预料之事,你无需挂心。我今日寻你,有几句话要嘱。”
腰上力量加大,季遥歌脚步不稳,只是勉力支撑。
“昔日你应承我之事,我给你机会反悔。若你不愿,便留在西丹为王,不必再来寻我。”他们师徒缘尽,至此终了,季遥歌冷道,“若你还想一统天下,成就霸业,那么……我会在大淮等你,为你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脚在地面拖出深刻痕迹,她身体陡然离地,只道:“白斐,你自己决定。”
“师父……师父!”白斐双眸赤红追出,可季遥歌已隔空祭出防御法宝明光罩,将白斐护在碧光之内,他只能眼睁睁见她被锁魂链绑起,带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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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得突然,令人始料未及,便是白斐身边如今已有长岚宗的高手,也未能及时赶到。
白斐震怒,派出数名修士追去,可惜皆未能追上季遥歌。明家显然亦防被围攻,故而不作生死缠斗,只速战速决将人带走。
他已枯坐勤政殿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得此消息,只沉默地看着放在桌案上的龙袍、毓冕、圣旨……
那是季遥歌来寻他那日,群臣所献之物。登基称帝之仪,早已背着季遥歌在准备,然而现在……
他猛然站起,掌风四扫,将满桌物件砸得稀碎凌乱。
梁英华被他惊得站在殿门之外不敢入内,只听他咬牙低语:“不取大淮,誓不为帝。”
这一年,白斐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