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轮回之死
金色幼蛟虽不比成蛟, 可体型之大已足够将元还彻底卷缠。蛟口一收,幼蛟歪着头量他片刻, 巨掌尖利的爪轻戳他的脑袋,硕大的凶眸眯成线, 不高兴地盯着他,又看了看上面,露三分思忖。元还握住她的爪尖,道:“连我都想吃?”
她咧嘴, 森森一笑,巨掌揉上他的头,发现自己的龙爪过于巨大, 将他的脸反衬得十分之后, 又讪讪收回, 以龙头往他脸颊蹭了蹭, 分明是亲昵示好之意, 如今却添几分宠兽的味道。
元还抚过她的耳后绒毛, 又道:“你不上去看看?”
她不耐烦地用龙爪洗洗脸, 又挠挠后耳,松开对他的钳制, 将蛟躯一降, 甩甩脑, 鼻子里哼出几个字:“麻烦, 上来。”
元还笑笑,飞身站上蛟背, 只听她道:“你是第一个被我驮的人。”
“我的荣幸?”他矮身蹲下,拨弄她金色绒毛。
她腾身飞起,甩甩头:“烦死了,别碰我。”语气不太好,还没习惯用原形面对他,比没穿衣服站他面前还难受。
金色蛟影从深渊垂竖而上,转眼没入魂海漩涡。魂海因为蛟魂的觉醒而狠狠一颤,金蛟如鱼得水徜徉在魂海里,全然未受漩涡之力的影响,魂海之内依稀留有元还焚烧的元神气息,她问他:“焚元神之力,你差一点万劫不复,值得吗?”
他摇头,答案很诚实:“生死关头,迟疑半刻都不容许,哪有那么多时间让我考虑这个问题?等我想清楚值不值得,恐怕已经没机会让我出手。与其过后于事无补的后悔,不如当下放手一搏,即便不值得又能如何?总好过后悔。”
幼蛟长啸一声,算是回应,一句话功夫,一龙一人已逼近玄甲牛的灵骨。紫黑色的雾球前,季遥歌的虚体浮浮沉沉,蛟尾如鞭扫去,卷起虚体往元还处一甩,只道:“抱紧我,可别松手。”
元还展臂接下季遥歌,她双眸紧闭,没有醒转迹象。幼蛟又是一声长啸,蛟尾在魂海里重重一搅,漩涡被搅乱,蛟尾扫过,将雾球下,幼蛟跟着游上,双爪用力一抓,将雾球抓在身前,龙口大张将那雾球一口吞下。
金光一道,从魂海里窜出,落在元神虚空中,元还抱着季遥歌从她背上跃下,幼蛟腾于他身前,看看他,又看看季遥歌,再低头看看自己,伸出龙爪指指季遥歌,又指指自己。
“人和蛟,喜欢哪个?”她问他。
元还仰头,道:“蛟太大了。”
她冲他呲牙,“嗤”了一声,瞬间化作蛟影冲入季遥歌体内,双影合一。
季遥歌睁眼,先抬起臂,看到自己莹白的手后,方从指缝上对上他的眼。她灿然一笑,展臂勾挂他的脖颈,只觉见着他便满心欢喜,格外愉悦。
“你该闭关了。”他将她放到地上,取下她挂在自己颈间的手握住,盯着她的眼道。她的眼眸依旧硕大圆亮,没有在外头时的种种风情,倒和刚才的幼蛟相似,好奇懵懂。
她看他片刻,点下头:“多谢。”
千言万语,只化这简单两字。六百年飘摇,得人间这一点眷恋,如涓涓春水汇灌于心,浇生精魂。
见他便心生欢喜。
这番滋味六百年来头一回尝到。
元还不再多言,身影渐渐淡去,从她元神虚空中退出,只余魂海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气息,如同烙印,印在她魂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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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元还的力量与觉醒的蛟魂,季遥歌虽然吞噬了玄甲牛的灵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灵骨被真正吸纳,接下去才是她闭关吸纳灵骨之机。
化神境界的兽妖,数千年的修行寿元,要想完全吸纳,也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为兽千年,为妖千年,历无数生死争斗,方在这流放之海有一席立足之位。从为他人猎食之兽,到猎食他人之妖,自孱弱幼兽成为强大妖兽,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来,手上沾染过数之不尽的杀业。
没有仁慈,没有悲悯,只有生死较量。
玄甲牛的道,至简至戾,不过屠路到底,以杀止杀。
被驱逐近千年,孤道至死。
磅礴浩大的灵气随着玄甲牛灵骨的消散而一点一点流入季遥歌经脉之内,被她化为己力,魂海内浮沉的杂质亦随着涤魂术的运转而渐渐恢复澄净。身体如沐浴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中,四野鸟虫鸣、花叶抽成的细微声音,清晰入耳,她不需睁眼,天地万象已在胸中。
不论虫兽花木,自在心头。
丹田内的金丹绽出璀璨光华,灵气已然满溢,她气息急变——金丹圆满,已至突破之期。
“不要结婴。”
外界忽然传来苍老声音,她一顿,并没睁眼。
只听那苍老声音续道:“你金丹虽满,然历炼不足,肉身锻骨未够,贸然突破风险太大。从元婴期开始,修者每一次突破,便都是生死大劫。金丹结婴,法胎成象,可分神于外,是迈入大修之列最紧要的一步。”
“那我要待何时才可结成元婴?”她闭眸问道。
“金丹满,内身坚,备足量晶石与丹药。结婴过程会消耗大量灵气与精元,灵玉或澄晶类储灵之物,越多越好,固元筑精的丹药同样。你要知道,结婴失败则丹毁人亡,没有回路可走,不像结丹,而你蛟魂在体,怕会引发天劫,没有万全准备,切莫动结婴之心。”苍老的声音继续回答。
季遥歌便道:“好。多谢指点。”
外界就再无声音传来,虽不能马上结婴,她却也不急着出关。金丹才满,四周灵气充足,她感悟正值敏锐之刻,便尝试提炼灵气。灵气入脉,青华显现聚于掌心,她指尖轻动,仿如拨弦,在爻杂错乱的气息间感受,便如在人世万相中感受各人纷杂情绪,喜怒哀乐悲苦愁……与这五灵杂爻之气何其相似?
一通,则百通。
她似找到一点法门,聚神捻中其中一息,灌以一缕元神,自其间闻出潮汐之音,霜雪之凛,她循脉而抽,施以全力将那微渺之息从杂爻灵气中抽出。
青华慢慢收拢,凝作一滴,落入她掌心。
不过芝麻大的一滴灵露,却是纯水灵气聚化,五行之力她已掌握水灵气。
季遥歌大喜,双眸骤睁,捧着那滴纯水灵露,唤道:“成了!元还……”
头一抬,声音却戛然而止。
穹洞之内,云池天海已枯竭,只剩一方浅浅青池,洞内已结满蛛网,正前方的蛛网上,盘膝坐着鹤发披爻的老者,正睁着枯朽的眼看她,眸中沉敛几缕温柔,是元还从不形于色的感情。
“十七载,我算算时间,你也该醒了。”他开口,苍老的声音似暮鼓沉沉。
灵露被她拈干,季遥歌霍地起身,冲到他身畔将他扶入怀中,只道:“怎么回事?”
纵然皮囊老朽,鹤发满头,一身骨肉均已枯败,她仍是一眼将他认出。他已垂垂老矣,满身暮色死气,除了眸中尚余一点星芒外,已没有任何生气,皮松肉朽,手背筋骨突兀,常年挺拔的背脊弯去,佝偻在蛛网之上。
“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他握住她的手。
少年爱慕,源于年轻的容颜与躯体,以及那分傲视天地的气魄,可到老来,河山沉寂,暮雪苍茫,所有吸引她的美好通通不再,纵皮囊之下,灵魂犹存,所得不过几分怜惜。
所以世人都喜,若不能白头共老,便留姣好皮囊忆当年,何似他二人这般,一老一少?
“梵天困生的轮回之力?”她很快反应过来。
他点头的动作带着老人僵固的气息,笑开的唇亦不复昔年风采:“季遥歌,我要死了。”
生老死,轮回必经。
只那一个字,便叫她心头惊跳。便是当日在方都五狱塔内,她亲眼见到他的尸身,都不曾如此惊心过。
“会回来的。”她将他轻拥入怀,“若是你不归,我便寻阎王爷要人,你知道我这人,到必做到。”
他呵呵一笑,比年轻时更显温和豁达些,道:“丑吗?”
“凡人百岁,有谁不丑?我喜欢就可以了。”她柔声细语,面现浅笑。
“你骗我。连幽精都没长成的人,何来喜欢?”他一语戳破她的安慰,却复又笑道,“不过我喜欢你的话。”
她抚过苍白失泽的长发,指腹缓缓摩挲他皱纹丛生的面颊,一如云海翻覆时那般。
“我得走了,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保重。待我归来,归来……”他气息减弱,半抬的手举不到她眼畔。
要的话,终是未完。
她垂首,将脸贴到他掌心,轻轻一蹭,而后俯下头,吻在他余温未散的唇间。
蛛丝忽漫天涌来,将他从她怀中卷走,一层一层,重重裹起。她退出穹洞,看着整个石洞被雪白蛛丝彻底封结。他去经历她所不知的轮回,她亦有自己道要走。
这一世修行,无谓爱与不爱,终是聚散离合,难得长守。
六重楼阙下忽传来猊兽长嘶,楼身微震,几声啸响遥遥传来,山野之间似有异、变发生,阵法被人攻击,也不知出了何事。
她闭关一十七载,元还她历炼不足,锻骨未够,如今出关,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不管山下发生何事,这楼阙乃他闭关轮回之处,她断不容人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