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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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所有蔑视生命的人——终究有一天,摆在你面前的不再是别人去死,而是你自己送命,到了这样的最后关头,一切便截然不同了。到那时,你只得直面疯狂。

    夜已深,寒风凛凛。冬之女神将口中呼出的白烟化为遮住月亮的薄雾,月色稀疏,而冬意猖狂。

    我将提前备好的斗篷盖在阿昙肩上,碰到她的脸颊的那一刻,决定稍微讨厌一下冬天:天暖的时候,阿昙不定会挨着我降温,而碰到冷天,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挨她太近。于是,我隔着厚厚的布料将她横抱起,“回去吧。”

    阿昙“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心。“爻君不出场?”

    “已经出过场了,”我解释,“刚才我用羽毛向高台送去了一封文书,证明休战合约生效。”

    “唷,架子好大。”阿昙调侃道。

    “必须架子大。我的出场费可不便宜。”作为一个史无前例的、自己在舞台上饰演自己的演员。

    阿昙最后看了一眼发出高昂的猪叫的猪猡。“爻君,你真的不带走公主?”

    “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公主已经消失了。死亡不是唯一让一个人消失的方式,若一个人还活着,但再也没有人承认他还活着、这个人也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那么这也与死亡无异了。

    合约生效是结果,我已“带走”公主是条件。那么,即便在场护送公主的皇室亲兵中有个别相信公主其实并未被带走,而是变成了高台上的母猪,聪明人也不会公开这个想法。因为带走公主是合约的前提,破坏这个前提就等同于破坏合约——没有人敢承担如此大的风险,也没有人敢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母猪就是公主。”

    群体的声音在利益指向一致、或是关乎一些无关痛痒的抉择的时候,会比海啸还要厉害,瞬间就能吞没一切他们认为是错误的东西;而另外一些时候,比如在强权或是恐惧的压迫下,群体也会集体失语。

    杀死公主的不是我,而是把她推上祭台、再把她的名字从这个世上抹灭的群体。我把她放上了更广泛的语境下的“斗兽场”,审判她的正是“公平的”民意。

    这就是我对她的报复。

    阿昙沉思片刻后醒悟,“爻君,你这是在拿人性开玩笑啊!”随后她摇了摇头,轻轻一笑,“爻君变了。原来,你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我自己虽没什么感觉,但看起来我应该变了不少。好在阿昙没有圣母病,她没有忘记两年前的屈辱和在斗兽场上葬送的生命,现在,她也不会对公主有半分同情。本以为好戏落幕,我正算起飞离去,就听见一句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话:

    “魔王!你躲在暗处害公主变成了一头猪,算什么本事!?”

    阿昙看不清远处,便问我:“那人是谁?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是铜锁。”我眯了眯眼,看到远方红衣骑士装束的少年。

    “那家伙怎么会在这里?”阿昙惊讶道。“他疯了吗?所有人都没有站出来,就他一个无名卒强出头……”

    “无名卒可以忍受没有姓名的生活,但他一旦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是更高贵的人,却又求而不得,那种痛苦会像腐蚀木头的蠹虫那样,慢慢腐蚀他的心。”铜锁的身生父亲是帝国的皇帝,克洛伊公主算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帝王的私生子向来是绝密,阿昙对此不并不知情。

    我根本无需出场,就有许多人替我完成“台词”:

    “无理的骑士,快点下来!魔王刚刚带走了克洛伊公主,并且在高台上留下了合约,你凭什么这头猪是公主?”

    “这是污蔑!”

    铜锁为了建功,是最早一批来到这里等候魔王的到来的人。大概为了今天,他已熬了好几夜,将宝剑磨得锋利、将甲胄抹上桐油、定制好崭新的骑士服。他的眼中因而血丝泛滥,变成了一双兔子眼。他的嗓音已经开始沙哑,但他仍以一人之力与所有的卫兵辩驳:“你们有谁看到魔王来过了!?”

    这个问题一出,全场安静了几秒,可是几秒后,就有人率先道:“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紧接着,大多数人都开始言之凿凿地自己见过魔王。

    “魔王长着一双黑色的翅膀——就像蝙蝠的翅膀。”

    “魔王头上长着牛一样的双角、眼睛像河马一样大、皮肤黝黑、面目狰狞!”

    骑士们争先恐后地描述着自己看到的魔王。少数人目光闪避,一言不发,却也无人站出来支持铜锁。

    “胡!魔王根本就没有来!”铜锁扒开了那堆华服,费力地将那头“呼哧呼哧”喘着气的猪扛下了高台。“帝国的骑士们,问问你们的骑士道,这头猪是哪里来的?克洛伊公主的衣服又怎会散落一地?”

    我冷笑着站在树上,看着这一切。人心的黑暗面总是这么不堪一击,稍稍加以试探,便暴露无遗。大概是预料到了之后的展开,我轻轻抚上了阿昙的眼睛,让她先睡过去。

    骑士们面面相觑。一个德高望重的骑士正色道:“这只是一头莫名其妙出现的、无关紧要的猪。或许是它自己偷跑上去的,又或许是魔王从附近的村庄里带出来的。”

    众人相继附和。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指出:“你并非今夜钦定护送公主的亲兵团中的一员骑士!你是混进来的!”

    “难怪你会这么!原来本来就是居心叵测之人!”

    “叛徒!”

    铜锁难以置信地看着向他拔剑的众骑士,忽而大笑起来:“好,好!你们这头猪是莫名其妙、无关紧要的,那么,你们谁敢亲手杀了这头猪?”

    夜,鸦雀无声。

    铜锁提高了音量,用冰寒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谁敢?”

    随行的文官颤颤巍巍地接过了一纸合约,再三检查,道:“魔王之前过,正式合约是写在羊皮纸上、并插着一根特殊的黑色羽毛,这份合约的真实性确认无误。”

    文官的话给予了骑士们勇气。他们昔日并肩作战的默契起了作用。几个人围上去,握着铜锁的手,拔出了他的剑,然后对他:“你若想证明自己不是叛徒,就拔剑宰了这头沾了魔王厄运的猪。”

    铜锁彻底失控了。他疯狂地挣扎着奔向那名文官,扑上前去想要撕毁那份合约,“狗屁合约!分明是魔王把公主变成了猪!”

    三名骑士麻利地按住了铜锁,然后以他根本无法挣脱的力道按着他的手,将剑刺入了猪的肚皮。

    “公主变成了猪!”铜锁嚎啕大哭,“公主变成了猪……”

    有人动了第一刀,跟风就不是难事了。那头无法言语的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埋了吧?”这个提议很快就引起了广泛的支持。

    数十名体力强健的男子迅速挖好了坑,将死猪一把扔进坑里,又迅速往里填土。在微妙的气氛中,简单的土葬就完成了,护卫队风一般地撤回了城堡。

    铜锁留到了最后。他倒在地上,一直喃喃着“公主……猪”,他开始用手去挖刚刚填好的坑,挖得土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我的妹妹……”就快挖到尸体,他突然不继续挖下去了。

    铜锁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像是服自己一般清晰而响亮地宣誓:“克洛伊公主,我的妹妹,已在今夜委身魔王。她是人类的英雄,她是帝国的骄傲。”

    “克洛伊公主,我的妹妹,已在今夜委身魔王!她是人类的英雄,她是帝国的骄傲!”他又一次。

    “埋掉的只是一头猪!”他近乎狂躁地吼道。

    最终,他拾起地上的草,擦去了剑上的鲜血,快步跟上了骑士的队伍。

    亲兵团交出了公主,带回来休战合约,完美完成了分配下来的任务。

    没有人想节外生枝。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怀揣着骑士梦想的少年似乎想要继续探寻下去,但最后看起来,他也找到了想要的“真相”。

    秩序森严的骑士团要杜绝一切不合常理的事。

    皆大欢喜。

    “游戏结束。”我又一次了个响指,破除了刚才的障眼法,我本没有将公主变成猪,只是让别人看到的公主是猪。

    我抱着阿昙回到她的宿舍,将熟睡的她心地放在床上。不管她会对这件事持怎样的看法,我早已做下决定。今晚的闹剧只是我放下的一个饵,下一步要钓的正是那个比胖公主难对付一百倍的家伙。

    冰龙奥赛德,也是帝国的第四骑士,塔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