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二)
“快跟上去!”阿昙竟比我还着急,拉着我飞快地跟上了万神使徒的脚步。
“别追了,让他去吧。”我停住脚步道,“‘他’的故事,我早就被剧透了。这一次,我想换别人的视角看看事情的另一面。”
“好,听你的。”在我的前世,阿昙答应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我继而决定先去我父母的宫殿探查。
与其是探查,不如是我单方面的探望。那是亚兰家族这一代的神父和神母,负责用一套精英淘汰制的教育章程来选拔、培养出亚兰家族下一代的顶梁柱。神父和神母的概念为天神一族独有,不同与人类社会管给予新生儿生命的男人和女人叫做“父亲”和“母亲”。古爱尔威亚语里起初并没有这样的词汇,后来这两个词连同家庭的概念是被当做舶来词引入我们的语言体系的。是以我一直固执地用“父亲”和“母亲”来称呼他们。
我早已想起来了——我只是他们所掌管的家族里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而按照老规矩,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得知生我的人是谁,可即便如此,对我来,从抚育我长大的他们也还是特别的存在。我必须用最特别的称呼来称呼他们。
亚兰家族的神父神母住在重霄之城西边的月桂城堡,一座洁白无瑕的宫殿。天空中一直都是的被一层圣光遮盖,永远看不到日月星辰,那种世人吹捧上天的圣光的纯白看久了也无聊透顶,比不上人间多变的天空的色彩。
怀里的阿昙倒是不断地发出惊叹的声音。“我竟然真的来到了重霄之城!好像一场梦。”
我:“不光是你,就连我也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很真实、很真实的梦。”
阿昙笑:“这是最独一无二的休学旅行。”
我很想告诉她,这看似美好梦幻的一切,最终都会以最绝望的方式破碎。但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单纯的笑容,我又不忍出口。“阿昙,这个世界你看看就罢了,别入戏太深。”
她随意点了点头,像是身处一个偌大的浸入式剧场中,转而又发现了新登场的角色。我们潜入了我所熟悉的会客厅,那坐在主席位的、高挑雍容、带着一丝疏离浅笑的妇人是我的母亲,而之后由精灵仆役拉开凳子、坐上另一主席位的英俊男子正是我的父亲。
重生之后,我曾给他们写过信,撕碎了挥洒向天空;我也曾在逆境或是顺境之中多次想起他们;那份被我理想化的完美亲情是我心中的神柱,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去撇除偏见并想站在理性的角度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都做不到。我大概还是很爱他们。因为爱,所以才会想念、才会在理想和现实产生差距时失落。
“爻君?”阿昙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你怎么红了眼睛?”
“哦,我在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在会客厅、他们的客人又是谁。”
过了一会儿,客人终于到场。
阿昙惊讶:“怎么是丽德奥斯和沉默?”
我凝视着红衣女郎和黑衣少年,或许是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的猜测,现在看到我的友人出现在这里,我的内心反而比我想象得更平静。他们在进入宽广的大殿后立刻化为了龙形,顿时使得空间变得有些拥挤。
“他们怎么又变化回了龙形?”
“这就涉及到外交问题了,在这种场合他们各自代表着自己的利益集体,所以要使用自己的原型。”我凝眉观察,“看来他们要谈论的话题关乎两个种族。”
丽德奥斯平滑的红色鳞片像锻冶过的金属板般坚硬,背后那对比她的身体还大的皮质翅膀现在已收起来,像冬天包裹着松鼠的毛绒尾巴般地包覆着这只巨龙。每一个头颅上的暗金色眼眸都保持着清醒,瞳孔是一条黑色的细线,和人类传中的恶魔之瞳别无二致。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安静的丽德奥斯。
那条有着银白色鳞甲和巨翼的、在光照下异常绚丽的冰龙突然扭动了头,向我们这个方向看来,这甚至令一向大胆的阿昙都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向我靠拢。那狭长的蜥蜴型眼睛有着琥珀的褐色,眸色太过纯粹,以至于只能在其中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虚无。
我拍了拍阿昙的肩膀道:“别怕,他看不到我们。他的眼珠子很少转动,就像是……”我想寻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却感觉这个词并不存在。
阿昙补充:“就像地下之城的乱葬谷。”
“有点,不过奥赛德的眼里并没有那么浓的戾气。”
我听了一会儿,便知道了是怎样一个重大的话题才能将两位龙神和天神一族的受命者聚在一起商讨对策。人类的势力愈发强大,而神族虽天生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数量相对稀少,且生活环境安逸了数百年。神族很快就依赖于人类的奉献成日取乐度日,被人类喂养成一群只知道享乐的废物。
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是事实,仅从魔法这一个方面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很久之前天神一族的魔法是世界魔法的正统、纲领,但早在我生前,这个优势就慢慢地被人类反超。人类寿命短暂、生存环境相对恶劣,强烈的危机感扎根在每一个人心里,他们善于发明、创造、颠覆和改变,因而新时代的魔法大多都是由人族魔法师创造的,习惯安逸的天神和数量微薄、生性懒散的龙族根本不具备这种杂草一般的创造力和改变的欲望。
“人类很快就能征服天空。偏安一隅将无法保障天神一族的安全。”冰龙道,“征服,或是被征服。”
“还有一种选择。”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为了出接下来的这个词,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发出了干枯的嗓音:
“逃避。”
“不行!神族怎么可以逃避!”/“丽德奥斯不会逃避!”/“区区人类而已”丽德奥斯三姊妹的性格虽各不相同,但她们有着显著的共性,那就是烈性的脾气。
就在这时,母亲用指节轻敲桌面,她的声音不大,却比任何人都威严,“火龙,在反对之前,请先好好想一想。我们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处境。天神一族的常备军不足千人;而人类光是常驻康涅狄格堡的骑士,就有近三千人;其中由二十人组成的皇家骑士团中更是聚集了大陆最顶尖的魔法、剑术、战略、驾驶器械和御灵的精英。”
丽德奥斯:“散落各地的精灵族一直受到人类的压迫,他们数量庞大……”
母亲断道:“精灵?茕孑就有许多天空精灵,他们是天神一族的附属者,这样的主从关系已维持了近千年。对于有逆来受顺这种‘种族天赋’的精灵族会选择帮助我们从人类手中夺得主权这一点,我表示深切怀疑。”
丽德奥斯不再反驳这一点。母亲便继续:“若要逃避,只有一条路可走。目前生命之树是唯一可以从大陆通往树顶的重霄之城的方式……或许,为了保存我们的文明,就只有砍掉生命之树。”
父亲缓慢而沉痛地:“人族为了消灭魔法的垄断地位并彰显人本论的主调,会在十四天后举行砍倒神树的大典,在砍倒神树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茕孑会从此消失于世,与生命之树一起去往永恒之国、与现在这个纷杂的时空永别。”
能出这样的话,绝非偶然!母亲向来视秩序为首,她既能这样,就明这一点早已在天神一族的几大家族——至少是大部分贵族首脑中——达成了共识!
我顿时愣住了。阿昙好像在跟我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清。早已知道结局的我,回过头来再看走向一百年后的结局的过程,同样震撼得好似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颤。我再也无法掩饰我内心的海啸: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天神一族中有暗通中央帝国的叛徒,可我以为叛徒终究是少数,他们是被帝国许下的糖衣炮弹所诱惑,亦或是被强大的敌人吓得失去了理智,才任由人类砍掉我们守护了千年的神树。可我没有想到,是我们内部先产生了砍掉神树的念头,而且,这一切的发起者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亲耳听到至亲出这种话所带来的冲击,不逊于两年前我发现丽德奥斯要取我的心脏。可现在的我,经历了这么多事,毕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在内心建起一座象牙塔的“英雄”[1]。我学会以更宽容的眼光看待旁人,乃至看待完全不同的道德观和思想。
愤怒的劫火从丽德奥斯的三张嘴里同时喷出,在洁白的穹顶上烧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毁坏神树的生灵,都会天谴!十二神如是,天神如是,龙族如是!这一点,不正是你们天神一族千百年来的信仰吗?要是为了躲避人类的征服战而砍掉神树,难道你觉得整个神族的命运会走向一个好的方向?”
“火龙之神,稍安勿躁!”母亲金眸一闪,流露出利金那样可劈裂盾甲的凌冽之气。“如果必须有人承担那个罪孽,也是由人类来承担!而我们,依旧是神树的守护者!我们的计划并不是完全毁灭生命之树,而是让它以另一种方式新生。龙神们,你们应当知晓,生命之树的核心在于一颗种子。只要将这颗种子保留下来,枯萎的枝干树叶终有一日会复苏,神柱也只是消失一段时间,在种子重临人世的那一刻,神柱便会再次出现在你们守护的空间里。就让狂妄的人类背负砍倒神树的罪名,而有着漫长寿命的吾辈,终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门外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却瞒不过在场众人。
声音的方向,正是奥赛德方才望去的方向。
母亲微愠:“出来!”
神赐化现了隐身术,脚上不稳,“哐当”一下摔倒在冰龙跟前。她早已泪流满面,显然是被刚才的会谈吓得不轻。
“希尔,”希尔瓦娜是神赐的名字,母亲淡淡地唤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我……”可以想象神赐此刻必然是一片混乱。她从就是个不想做公主,想做大英雄的女孩,然而现实和童话故事里不大一样,英雄所面临的选择往往进退两难。她几次颤动双唇,想要些什么,又几次摒弃了跑到嘴边的词语。以我对她的了解,姑且猜测,她在听到那些话的第一反应一定与我一样,坚决不愿将自己困于一隅,做缩头乌龟。但与那时的我不同的是神赐对生命之树并没有我这般大的责任,而且她也真的非常讨厌战争,以她见过的有限的战争来,她认为“战争会让空气发臭、河水变浑、想见的人永远分别”。如果可以,她希望用任何方式来规避战争。
母亲的眼中多了一抹寒意,“希尔,你该是都听到了吧。那么,你会怎么选?”
阿昙看得屏息凝神,她不禁抓住了我的手担忧道:“如果神赐选错了,看这个女人的眼神,该是要杀人灭口的。”
神赐忽然抬起头,经过泪水洗刷的眼睛异常耀眼,“生命之树的种子该怎样保存才不会落入人类的手中?”
我叹道:“她能问出这个问题,就明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倾向于砍倒神树了。”
还不等神赐的问题得到回答,窗外就传来一声巨响,金色的灼炎从空落下,南方对角方向有十几枚火球陨石般的灼炎落下,数十个天空精灵飞到天空上,仍逃不过毁灭性的灼炎,在天空中被炸成了一朵朵金花。
阿昙凭直觉道:“爻君,这难道与你有关?”
“是……这种金色的灼炎流星叫做‘神裁之金炎’,被认为是我的绝招。”
“是谁要害你?”即便她并不认识前世的我,依旧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我。
[1] 象牙塔指忽视现实丑恶,自隐于理想之境的人构建出来的自我天地
作者有话要: 一个“铺垫了几十章终于生出来”的大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