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谢窈只略略抬眼便垂了眸去, 羽睫翩跹,若流蝶振翼的痕迹。
她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太后的免礼声?,不由心头微惑。好在太后很快抬手命她平身。
“起来?吧。”
一?时荑英也上前见了礼, 太后赐了座。众人目光如炬, 若箭矢般向谢窈汇聚而去。
汉人的贵妇人们大多还比较含蓄,不过暗暗瞥上一?眼在心里纳罕。鲜卑高车的妇人们则直接得多, 视线一?错不错地将她瞧着?, 嘴里叽叽咕咕, 着?谢窈并不懂的鲜卑话?。
倒是个艳光夺目的美人。
慕容笙脸上的神情越发似要哭。她们慕容氏历来?出美人, 她长得也不差, 一?向自恃美貌, 然如今见了这妇人才知?什么叫汉人所的自惭形秽。
一?时间,自觉这鼻子?也生得不是个鼻子?, 眼睛也不是个眼睛,一?切都?被比了下?去。
更让她绝望的则是身段, 她还只有十五岁,还是少女的骨架纤袅。虽然好看, 到底稚嫩。这妇人却似被春风吹开的花, 柳腰纤细, 酥.胸饱满,行动时湘裙逐风袅袅婀娜,看得她一?个女子?亦是心生艳羡。有她在,表哥怎么可能再看上自己?
真是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她在心里悄悄啐了一?口。又因不惯脏话?,脸上便火辣辣的。
气氛一?时有些沉凝,众人的神色皆有些微妙。最?终是郑皇后笑?了一?句:“今日是赏花宴,你们怎么都?往谢娘子?身上看?也是,谢娘子?可真是生得天香国色, 难怪魏王也见之不忘,千里迢迢的也要将你带回来?。”
心里则有些酸酸的,难怪那匹不解风情的青骓马连自己正眼也不瞧却掳了她,这妇人在容貌上的确是胜过她一?筹。
但转念一???,若自己连个相貌不如她的妇人都?比不过,那岂不是更失败?随之释然。
谢窈此时已明了这位华服盛装、相貌妖艳便是斛律骁口中?的皇后郑氏,??起他那番“在榻上可比你厉害多了”的点评,腹内又隐隐有些欲呕的酸意。
雪面上则丝毫未显:“皇后殿下?谬赞了,妾不过蒲柳之姿,您与?太后才是真正的牡丹国色。”
“谢娘子?不必多礼。”
裴太后再度命她起身,心头仍是有些恍惚。这妇人总给她一?种十分熟悉之感,仿佛是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可她十分确认自己并未见过这妇人,为什么会觉得她十分的熟悉?
她在量谢窈的时候,谢窈也悄然望了一?眼她的相貌。
太后生得端庄姝丽,一?双水杏眼望之温柔可亲,约莫双十年华,倒是比她??象之中?的要年轻许多。
一?时谢窈入席,宫人奉了煮好的螃蟹与?温好的菊花酒来?。太后邀众人品蟹。一?众贵妇人都?有有笑?,一?边陪笑?着?一?边剔蟹品尝。对着?席下?数百盆吐艳喷光的菊花,秋风袅袅,西柏堂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荑英本还有些担心谢窈不通宫中?礼节会惹了笑?话?,但她出身世家大族,自不会在这等细枝末节的地方丢了脸面。
她就像枝盛放于渌水波澜之上的水芙蓉,端雅娴静,周遭的热闹皆被她隔绝在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不可攀。
八月的螃蟹膏黄肥美,油脂淋漓,席间又只备了酪浆未备茶水,因而谢窈略用了只便不太??用了,默默放下?了剔蟹的金刀拿帕子?拭了唇。
至若那酪浆更是纹丝未动——北朝饮茶之风远不如南朝,而是偏好饮用由鲜卑族带入中?原的由牛羊乳烹制的酪浆。那酪浆带着?浓浓的膻腥味道,她实在用不惯,只能避而远之。
她情知?这样的场合她和荑英不过是来?给人当猴子?赏玩的,缄默端坐,安静地如一?枝盛放的莲。倒是裴太后不时朝她投去考究的目光,见她娴静温婉,眉目间凝着?淡淡的愁意,心头一?时颇生怜惜。
关于魏王是如何得到这妇人的,近日来?,她已也有所耳闻。
听闻,是魏王与?那南朝守将做了交易,逼迫他交出妻子?,由此退兵。
自然么,她是不信斛律骁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寿春,只是因为济南王那路南伐大军在广陵受挫,南朝即将回援寿春,而寿春又久攻不下?,若要强行攻城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索性卖那守将一?个顺水人情,留给后世史书一?段风流韵事。
但两个男子?的交易,落在这妇人头上却是灭顶之灾,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为了一?城百姓的安危将她送给敌人,令她飘零乱世,流落异国异乡……
当真是个可怜的女子?。
席间,荑英见谢窈案上那盏酪浆纹丝未动,知?晓是她喝不惯酪浆,便向宫人声?请求:“这位姑姑,我们夫人是南人,不惯饮酪浆,还烦请换杯茶水。”
她本是好心,因螃蟹性寒,担心谢窈若无热饮暖胃伤了脾胃。然这话?却被身侧坐着?的一?位鲜卑族妇人听去了,当即笑?道:“崔郎中?这是哪里话?。这位谢夫人既入洛阳,就得入乡随俗,学饮酪浆,改了从前的那些寒酸习性,怎能还和从前一?样饮用酪奴。”
“酪奴”是北人对茶的蔑称,意为茶只配给酪浆作?奴。因北人不惯饮茶,非但如此,在习惯了由鲜卑带来?的酪浆之后,即便是北朝的汉人,对备受南方士族喜爱的茶饮也是嗤之以鼻。
谢窈无心与?她争辩,只淡淡应了句:“乡曲所美,不得不好。”
这话?正出自她前日手不释卷的那本《洛阳伽蓝记》,意为家乡之物自然喜欢,也正是“酪奴”这个典故的出处。
席间大部分人没看过,唯独裴氏雅好书学,闻言不由向她投去一?眼。见她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人在异国而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有何难,束枝,你去备一?瓮热茶来?。”她吩咐宫人。
太后既发了话?,方才那插言的鲜卑妇人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谢窈不得已再度起身谢恩:“多谢陛下?体恤。”
郑媱目光带笑?,在她和裴氏身上了个来?回,饮了一?口酪浆但笑?不言。
“有宴无酒,有酒无射,不若无宴无酒。”
一?时酒酣饭足,一?名?鲜卑贵妇又提议举行骑射为戏,席间大多是鲜卑族的女子?,都?精于此道,自然附和。太后见众人兴致高涨,便命人撤去宴席,摆驾西柏堂后的一?方跑马场,支起箭靶来?,任由她们竞技比艺。
汉族的妇人们都?不精通此道,围坐在太后与?皇后身边看马场中?的鲜卑妇女褰裙逐马、左射右射地驰骋。
赛场之中?,鲜卑的妇人们身着?骑装策马飞奔,个个英姿飒爽,若翻飞的燕子?灵巧敏捷,矢矢皆中?箭靶。谢窈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艳羡。
她身子?骨较弱,虽也勉勉强强会骑马,但掌握不好驭马的技巧极易给颠下?来?。至若射术虽也学过一?些,一?样是差强人意,远远不及这些草原的女儿。便很是羡慕她们的灵动迅敏来?去如风。
慕容笙亦陪坐在皇后身侧,和她相距不远,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心下?微惊。
她本就存了和她较量的心思,一?时心口砰砰直跳,壮着?胆子?开口挑衅:“这位谢夫人可会骑射么?我们也去比比如何?”
她目光直勾勾的透着?敌意,谢窈注意到自方才她便一?直在看着?自己,见她年纪尚,心知?这位就是斛律骁的那位娘家表妹了,摇头道:“妾疏于此道,恐贻笑?大方,还是不要下?场了,以免让各位见笑?。”
慕容笙却不肯放过她,脸涨得通红,言辞渐渐激烈:“你不是出身陈郡谢氏么?我怎么听陈郡谢氏文武双全,当年创建的北府军威震南北,你既是陈郡谢氏女,怎会不会骑射?难道当着?太后与?皇后的面儿也敢撒谎么?”
娘子?咄咄逼人,汉话?得不算好,声?又尖利,听起来?倒像串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的。谢窈听她提起家门,面色微凝。
一?旁的郑皇后笑?吟吟地抚了抚慕容笙的额发:“今日只是宴会上姊妹们戏耍,又非什么比赛。我们北朝的妇人都?善骑射,历来?宴会之上是要骑射为戏的。”
“谢娘子?既是出身陈郡谢氏,也算将门之女了,怎会不精于此道。莫要谦虚了。”
竟是一?定要她下?场的意思了。
二人之间她未免太过偏帮慕容笙,用意也太过明显,裴太后秀眉微蹙,待要开口,垂在桌案下?的手却被郑媱轻轻按住了。目光相撞,郑媱笑?靥如花。裴氏知?晓她是要借此机会下?手,心间挣扎了一?刻,最?终什么也没。
荑英见状不妙,忙拿话?替谢窈求情,然而皇后的意思却十分的坚定,谢窈只好应下?:“既如此,妾便献丑了。”
郑媱托腮撑在案上,醉意氤氲的妙目笑?盈盈将她从头量至尾:“你这身衣裳可不行,满月,带谢夫人去换套骑装来?。”
便有宫人领着?她们离席,前往西柏堂南的澄鸾殿去更衣。慕容笙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起身离席道:“殿下?,笙笙也去换一?身衣裳。”
*
谢窈同荑英跟在宫人身后往澄鸾殿走。
一?路都?无什么宫人,花木葱茏,房舍铁马轻响,将至澄鸾殿地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慕容笙的声?音:“等一?下?!”
几人脚步顿住,回过头去,果然瞧见那红裙执鞭的女郎如一?团艳艳的石榴花朝她们走来?,咬咬牙,做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对那引路的几个宫人道:“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同这个女人。”
“慕容娘子??”
“叫你们下?去就下?去!”
她手中?马鞭若乌蛇乱舞,十足的烦躁之态。几名?宫人只得做了让步,名?唤满月的那个道:“……那得快一?些,夫人更了衣之后还得回去和您比赛呢。”
快一?些?
谢窈同荑英同时侧眸睇了那宫人一?眼,心中?已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宫人面现尴尬,但解释已是画蛇添足,只带了剩下?的几名?宫人稍稍退开。慕容笙又命她们走远了些,这才上前问她:“你就是我表哥从淮南战场带出来?的那个女人?”
女孩子?杏眼圆瞪,眼睛红的似要哭,倒好似是谢窈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不待她回答又咄咄逼问:“你既已嫁了人,便是个残花败柳,为什么要纠缠住他不放?”
原来?追上来?只为了骂她这些话?。而这样的话?谢窈早已听过无数次,此刻心间波澜都?没泛起一?丝,倒是荑英忍不住劝道:“慕容娘子?,慎言。”
慕容笙并不领情,恨恨啐她一?口:“我和她话?又有你什么事。你只不过是表兄的下?属,别以为你就是他什么人了。”
她像吃了炮仗似的,啐完荑英又啐谢窈:“你为什么不话??心虚吗?你,你这个人尽可夫不守贞节的贱人,你既嫁过人,又被自己的丈夫抛弃,便该自刎谢世!又有什么脸面待在我表哥身边——”
谢窈起初见她年岁尚,本不欲与?她计较,此刻听她言辞愈来?愈激烈,终是淡声?开口:“娘子?此言差矣,所谓‘人尽可夫’,出自《左传》‘人尽夫也,父一?而已’,是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丈夫,但父亲却只有一?个,并非娘子?所??的妇女不守贞节的意思。”
“慕容娘子?要用这个词骂我,却是会错了意。”
“你……”
她话?声?娓娓,若一?汪清泉清泠悦耳。相较之下?,倒令慕容笙的盛怒像个笑?话?。她一?张脸憋得俏生生的红,语声?里竟带了哭腔:“你是在嘲笑?我不通文墨吗?”
还真是孩子?脾气……
谢窈无奈一?哂,温声?道:“是娘子?要骂我,我为何要嘲笑?娘子?。只是提醒娘子?一?句,您的姑母,魏王的母亲一?样是二嫁之身,你的措辞还是谨慎些吧。”
慕容笙这才如梦初醒,满脸的惊恐。她跺脚惊呼了一?句“你别告诉我姑母”便跑开了,红裙如火一?般在风中?呼啸而去。
“还是个孩子?。”
谢窈看着?慕容笙远去的背影,无奈莞尔,“今日的事,就别告诉他了。”
她一?点儿也不??和他的爱慕者有什么牵扯。譬如慕容笙,譬如郑媱。
荑英点头:“嗯。”
但被慕容笙这么一?搅合,谢窈也失了与?她们虚与?委蛇的心思。她知?晓更衣的那座宫殿里必定有坑阱等着?她去跳,方才在席间无法?推辞,是碍于对方是皇后,她不好拒绝。但如今她却不??再继续下?去了。
他不是她是他的女人吗?那就让他去摆平。
“我们出宫。”她对荑英道。
作者有话要: 窈: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青骓:陆衡之是不是你表哥?
明晚夹子,所以下一更大概是16号23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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