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嵇邵素来明礼节, 像这样明晃晃地向尊者讨要恩赐还是?头?一回。太后也微微吃惊,继而笑道?:“什么?但讲无妨。”
少年人心口跳的七上八下的,深吸一口气跪伏下去:“臣近来研读《尚书》, 有许许多多的一知半解之处, 方才览阅书稿,见著书之人对《尚书》造诣颇深, 颇令人振聋发聩。想求太后能让臣拜于?其人门下, 习读《尚书》。”
太后脸上笑意微僵了僵, 嵇隽更是?宛如?神?魂出体。京中如?今都在传, 魏王昏聩, 竟叫个南朝妇人来修经典, 他怎会不晓?他明明知晓!
上回在路上冲撞了魏王车驾便吓得一家人提心吊胆了数月,连日跑去府上赔礼道?歉, 连他都厚颜登了老情人的门,所幸魏王大?度未曾计较。如?今又招惹他的妇人做什么!
嵇隽脸色通红, 低声?斥他:“子?狂悖!胡言乱语!还不速向皇太后陛下请罪。”
嵇邵却?反问:“阿叔不赞成侄儿学书么?您平日不是?总,要我像阿爹一样, 学富五车……”
嵇隽哑口无言, 正思索要如?何与这装傻的子?解释, 宫人来报魏王府的女眷到了,太后瞬目微笑,点点头?:“把人带进来吧。”却?不应嵇邵所求之事。
白氏笑道?:“曹操曹操就到呢。”
“郎君有所不知,这次修书之人是?魏王的内眷。”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那青骓马的妇人,太后也不好开这个口。原本话至此处对方便该明白,嵇邵迷惘抬起眼来:“这样吗……可臣绝无半分对那位夫人不敬之心思,只?是?近来研读《尚书》颇为费解, 一心求解。”
“臣也知男女授受不亲,虽然魏王胸怀大?度,但流言纷扰,只?怕会为他和那位夫人带来困扰,若太后诚能为臣做主,臣愿效仿汉时大?儒马融跟随曹大?家学习《汉书》之先例,伏于?廊阁之下,保持应有的距离,决不让太后与这位夫人为难,也能彰显魏王的大?度。”
他所言的汉时马融之先例,乃是?指后汉时,著名的女史学家班昭在替兄长续写完《汉书》后,因文字晦涩难懂,士子?马融便拜在班昭门下学习《汉书》,然男女有别,遂趴跪在楼阁下保持距离,后也成为一代?大?儒。
少年言辞恳切,诚挚郑重,清澈黑眸望人时便如?山中幼兽,令人不忍拒绝。
太后默然一息,叹了口气:“好吧。”
嵇家从来没?有求过她什么,连其父的荫官都拒了,她自当?许之。
虽然此举是?有些暧昧,但既有先例,也并非无例可循。
至于?那与“大?度”二字毫无关系的青骓马,当?年就是?他算有遗漏而牺牲了嵇邵的父亲,理亏的是?他,本就该对嵇家有所补偿。
这时宫人已引了谢窈同荑英入殿,二人在殿下行礼,太后免了礼,命宫人含笑道?:“谢夫人,你?来得正好。”
“朕已将你?的论证分发给诸家,嵇博士正对你?的才学赞叹不已,日后修书,你?们便可商议着来。”
“这位是?谯国嵇氏的郎君,日后就跟随你?习读《尚书》。”
太后的话语若平地起惊雷,将谢窈二人都震得不轻。还不及什么,那一个若亭阁挺立的少年已上前屈身行礼:“学生?嵇邵,拜见先生?。”
他今日着了身汉时形制的青色深衣,宽袍大?袖,从容典雅。深伏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之礼。
男女之别,礼不亲授,谢窈推辞:“禀太后,妾才疏学浅,又是?深闺妇人,怎能做这位郎君的师父。”
目光匆匆一瞥间,恰与行毕礼仪抬起头?来的郎君对上视线,竟是?那日街头?遇见的鲜衣怒马的公?子?。此刻褪去鲜衣靓饰,着一身士子?惯穿的青袍,真与太学里的太学生?无异。
四目相视,他颔首示礼便低了头?去,绝不多看一眼,倒是?颇招好感。谢窈心间诧异不已。
太后怎会突然让他做自己的学生?学习《尚书》呢?
“无妨,汉时既有曹大?家之先例,如?今亦然。”
太后柔声?劝,“谯国嵇氏也是?经学世家,有他帮衬着夫人,也能分担一些繁琐工作。”
“可……这怕是?不合礼制。”
谢窈面现?为难。女子?收男徒本就惊世骇俗,何况那一位……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
她若真收了这郎君为学生?,他必定雷霆大?怒,还不知要怎样发作呢。
荑英亦觉不可思议,正欲插言,嵇邵却?道?:“老师,是?学生?让您为难了么?还是?老师顾及到魏王殿下呢?”
“若老师担心魏王殿下不允,学生?可自去向魏王领罪,魏王向来宽宏大?量,学生?顽劣,曾在天街飞马冲撞了他他亦不曾怪罪,不会不允的。”
顿一顿,面上又现?出几?分自愧之色:“可若是?学生?让老师为难,便是?学生?的罪过了,老师是?女子?,本就不易,何况人言可畏。是?学生?过于?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学业……”
他望人时目光澄澈若九夏荷叶上湍湍的零露,映在碧玉一般的荷叶儿上,清澈而毫无杂质。
又携了丝不出的可怜,像是?山中失慈的黄鹿。
殿间气氛一时沉凝,落针可闻,躲在帘子?后的高孟蕤嗤笑一声?,屏息凝神?等?着殿中的反应。
谢窈尴尬同荑英悄悄对视一眼,心间却?生?出几?分松动之意。
她倒不是?有多想收这么个学生?。
可她亟需一个替她与外界传递消息的人,她现?在一动一息都在斛律骁眼皮子?底下,宛如?被监视的犯人,根本与外界隔绝。
原本,让斛律骁为她开辟公?署修书就是?为了找寻机会与外界联系上,可若他食言呢?亦或是?将她从一处封闭的院子?转到另一处封闭之地、让她仍如?笼中鸟般被他囚禁呢?她便毫无办法。但若收了这么个学生?,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至若可能会有的流言——
诚如?嵇邵所言,人言可畏,但她又在乎什么流言呢?她总是?要走的。
而斛律骁那边……
她眸间涌出几?分忧色,继而暗暗一咬牙,罢,反正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她点了头?:“既是?太后恩赐,我又受了郎君的礼,这一声?老师也就只?好觍颜承下了。”
“只?是?我一无知妇人,未必真能教会你?什么,郎君怕是?要失望的。”
“不失望不失望。”嵇邵忙道?,眸子?里喜悦之色显露无疑。顿了顿,也像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忘形,低下头?行礼嗫嚅着唇:“……过几?日,学生?斋戒后,再携束脩来正式行过拜师之礼。”
*
谢窈二人在太后殿中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嵇隽叔侄亦捧了书卷离开。高孟蕤从帘后出来,以袖掩唇笑得娇艳。
“阿嫂,你?这乱点的什么鸳鸯谱啊。”
“什么?”
太后正拿香箸一点一点地拨弄着琉璃罐中的香粉,不解皱眉。
高孟蕤又是?轻轻一笑。罢了。她这位尊贵无比的嫂子?守寡多年,早已活成了具泥雕木塑,男女之间的暗流涌动哪是?她能看出来的。
倒也耐心地提醒:“你?难道?看不出,那嵇家的子?对那妇人有意?借修书之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亏他想得出来!”
“倒是?阿嫂,还给羲和做媒呢,方才就给人做了一回媒。只?是?阿嫂想想,魏王知道?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裴氏终于?回过味来,脸上灼灼如?烧,“阿邵不是?才十六岁——”
心口微微一凉,是?了,那妇人生?得如?此美丽,又什么不可能的。
但转念一想,斛律骁内宅起火,对她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苦了那妇人了。
而这事他也只?能认个理亏,否则,倒还显得他降不住家中妇人,连个少年人都容不下。
*
魏王府里,斛律骁在前院处理完公?务,便回了后院想暂作休息。
谢窈不在,他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索性去到关雎院里看房舍收拾得如?何了。秋风飒飒,翠筱萧萧。关雎院里一切也已初现?轮廓,银杏璨璨,莲塘滟滟,花圃里婆子?们正在移栽信使从建康绘下来的几?种花木。
斛律骁凝神?看着那些移栽而来的花木。
蔷薇花花期未过,牡丹只?是?花苗,还有一丛丛在秋阳中绽放娇艳的杜鹃。
杜鹃……?
斛律骁微微敛目,秋阳入眼,漾开点点细碎金光。
他记得清楚,那日她托他寄给兄长的信里,问遍了她院子?里的花木,可没?有问杜鹃。
是?忘了么?
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答案,斛律骁蔑然一笑,问秦管事:“九月三十前可能完工么?”
“启禀大?王,其他都可,就是?那架屏风榻床……只?怕还有些难,老奴会去催的。”
这一月间他命匠人早也赶工晚也赶工,才将她屋中大?部分家具赶了出来,唯剩一架屏风榻床还未完工。
按理是?该完工的,但江南的床和他们北朝的床是?不同的,江南的床,沿床沿四面另设了彩屏,唯有正面留有活屏可供上下。造完主体后还要在屏风上作漆画,是?故工期也就长了些。
“尽快吧,定要赶在九月三十日之前。”
原因无它,九月三十这是?谢窈的生?辰。他想在这时给她个惊喜,再同她搬来这院子?里住。一如?上一世。
她的前十九年人生?里不曾有他,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去到他不曾踏足的、她少年时的岁月里,仿若这样,日后她忆起少年时光也能错误的以为有个他。即便不能,也能令她在府中的日子?过得稍微熨帖些,不再总想着逃离。
唇角盈上一缕浅淡的笑,明媚暖融,一如?雪后初霁的日光。
那么,她会喜欢的。他想。
乌靴在院中一转,他负手回前院去。这时候,谢窈的马车才刚刚在府门外停下。
作者有话要: 作者君:三人者恒被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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