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谢窈从车上下来, 荑英已候在车下了,两人?对?视一眼,荑英欲言又止。
春芜也已知了此事, 暗自庆幸今日来送她们入宫的不?是十七。谢窈道:“这件事, 我来吧。”
那人?肯定?会生?气的,与其让无?辜的荑英去触这个霉头, 不?若让她自己去。
她同春芜从角门回了院子里, 青霜正在垂花门前?那株参天的桐花树上睡大觉, 闻见响动掀了眼皮子跳下树来行了个礼又蹿回树上去了——她负责院子里的夜间警卫, 白日总是在补眠。
房中, 斛律骁正坐在窗前?的莲花纹几?下品酪浆, 两条腿闲闲搭着,见她进来, 正襟危坐,似随意地问:“今日太后可有为难你??除了太后, 还遇见了什么人?吗?”
昨日高孟蕤也入了宫,这会儿还没出宫, 或是在宣光殿与她遇上也未可知。
高孟蕤是他七岁时由先帝之父做主为他聘下的新妇, 但他不?可能娶齐室的女儿, 七年前?继父去世,便以守丧为由推了。
高孟蕤嫁了荑英的堂兄、清河崔氏的宗子,但没多?久就做了寡妇,此后一直未嫁,又和他母亲因为争情人?起过龃龉,料想?她心?里是不?大痛快的。
谢窈莫名有几?分心?虚,避开他视线:“没什么,太后待妾很和气。”
他用酪, 她用茶,因而案上除了牛乳还有一壶犹在咕噜咕噜冒热气的茶汤。斛律骁替她倒上一杯,微微一笑,示意她过来。
谢窈怀揣着心?事,慢吞吞的,在他对?案坐下:“有件事……我要告诉大王。”
“嗯?”
见她神色恍惚,他便把自己那盏用了一半的酪浆推过去。她果然没注意,捧着茶盏低敛眉眼,指尖不?安轻抚在杯沿:“太后让嵇郎君跟随我学《尚书》,想?必过几?日,嵇家就会过来送束脩。”
“什么?”
谢窈再度重复了一遍,细语低声,话音未尽而面上飞红,端过茶饮浅尝一口?借以掩饰。
入口?才?觉是酪浆,陌生?的膻腥味道若突然涌进的洪水,剧烈地冲击娇嫩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欲呕,碍于闺秀容止却只得咽下。
好在那酪浆经过处理,牛羊的膻腥味道并不?是很浓,还加了少许糖渍桂花烹煮,并未完全不?能接受。
她面上腾起淡淡的红,轻恼地抬眼嗔他,方才?的心?虚与愧悔荡然无?存。
斛律骁递过绢帕:“你?应了?”
“是。”
“太后,汉时大儒马融曾伏于阁下跟随班昭诵读《汉书》,是有先例可循的。我也没有法子拒绝。”
“没有法子拒绝?”
他嗤笑出声。将杯子取回,就着她饮过的残酪一饮而尽:“班昭那时死了丈夫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窈窈也是吗?人?言可畏,你?若应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竟也丝毫不?知道要避嫌?”
“嵇家那子又何尝是真心?想?拜你?为师,分明?是想?借机接近你?、占你?便宜。窈窈如此聪慧,如何偏偏此事上看不?透,还是,是故意应下?”
又骂太后:“裴满愿这个毒妇,乱我家者,必此人?也。”
他剑眉紧拧,阴沉着一张脸,眉宇间隐隐透着股青气。谢窈微微心?虚地别过脸,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嵇郎君举止有礼,大王何必将人?想?得这样不?堪。”
他将人?想?得不?堪?
斛律骁哼笑一声:“若是为了学业,我朝经过改制,礼乐宪章之盛,凌于百朝。洛阳城里的大儒不?在少数,他为什么独独拜你??是我将人?想?的不?堪了么?”
谢窈怕被他看出收学生?的真实企图,避而不?答:“此是太后旨意,况且大王不?信妾可以为人?师者么?”
“我并无?此意。”斛律骁道,“你?想?做女夫子,我即刻便可将季灵那丫头给你?抓来做学生?,可你?为什么要答应嵇邵?你?难道不?怕流言编排么?”
她却反问,红唇边勾过一丝冷笑:“流言?我一个被丈夫送到殿下床上的弃妇,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斛律骁身?如过电,剧烈一震,心?里更似被尖刀剜去一块,愕然凝视于她。
这话本是当初他用来羞辱她的,可此时被她冷冷冰冰地来,便多?了几?分明?晃晃的嘲讽。
是在嘲讽他,自作多?情?还是自作自受?而她倘若对?他有半分心?思,也不?会同意太后的如此要求!
“你?是在报复本王是吗?”
天光被窗外婆娑的细竹筛过,自直棂的窗间透在他清俊的脸上,半明?半暗,染上些许阴翳。那双眸子却透着失望:“就因为我骂过你?,所以你?就自轻自贱,连名声也不?要了?可本王又何曾真正轻贱过你??自入洛以来,我对?你?不?好吗?可曾对?你?过一句重话?”
“你?要收他为徒,却有想?过本王的感受吗?你?是我的妇人?,却要和旁的男子日日相处,我如何能放心??!”
谢窈不?为所动,只冷冷看他:“妾未作此想?。”
“最好如此。”
他面上冷沉,起身?拂袖而去。那盏还未送出的茶汤被带倒在案,茶汤在桌面肆意流淌。春芜忙上前?来收拾。
谢窈妙目看着茶水出神。
他得不?错,凭心?而论,吃穿用度,他待她确乎是极好的。他是鲜卑人?,不?惯饮茶,但自她来了后,这房中总要备上茶汤。
饮食上她用不?惯牛羊膻腥,他也随她一起改食南朝的清粥菜。倘若他们不?曾敌对?,倘若他不?曾那般折辱她,那么,他或许算得上一个很体贴的夫君。
可是,没有如果。她不?想?做被人?娇养的笼中雀,只要有锦衣华屋、温柔意,哪怕弃国弃家、没有尊严也能活得下去。
次日过后,二人?一连几?日都未交谈。
太后的诏书只早不?晚,当夜便送到了府里。诏令嵇氏郎君效仿汉时马融之先例拜于谢窈门下,习读《尚书》。
斛律骁看也没看,径直将诏令扫进了杂物堆。命人?将前?院一座空置的官署收拾了出来,设了书案、教具及数道折屏,命名曰琅嬅堂,当真信守承诺与她开辟了处修书教学之所。
又发帖子给慕容烈,让他把女儿送来。尔后回了寿丘里的老宅一趟,斛律岚当日便搬了过来。再然后,慕容家的束脩也到了。
“你?既想?育人?子弟,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他如是道。
到了九月二十,嵇家便上门了。嵇邵没有父亲,便由他叔父嵇隽领着,身?服青衿,在琅嬅堂下恭敬行过拜师之礼,再将备好的六礼交予春芜由她转交谢窈处。
他的书案设在堂中将近门边的地方,同慕容笙和斛律岚的位置尚且隔了两张纱面屏风,二女位置后的屏风后,斛律骁同谢窈端坐着,冷眼看着被春芜呈上的六礼束脩。
只见那油纸封着的分别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分明?代表着业精于勤、鸿运当头等意。
斛律骁面色难看至极。
莲子在江南谐音“怜子”,红豆表相思,这子果然没安好意!
他将其中的莲子与红豆挑出扔给十七,冷着脸甩下一本《论语》替谢窈回赠他:“束脩就收下了,拜师么大可不?必,她只教你?《尚书》,教完就别来了。”
他语意寒意深深,嫌弃之意明?显。第一重屏风后头,斛律岚、慕容笙二人?瑟瑟对?视一眼,低头如鹌鹑。堂下跪着的嵇隽更是膝盖皆在发抖,十分后悔未曾下狠手将侄儿的腿断,好歹也不?必来见这活阎王。
嵇邵却答:“魏王此言谬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谢夫人?教授学生?多?久,在学生?心?里,她始终是学生?最敬爱的夫子,莫敢忘焉。”
敬爱。
斛律骁后槽牙几?乎磨出了血。却笑着应了:“好啊。”
又转向谢窈,笑吟吟的,“嵇郎君想?做你?我儿子呢,窈窈同意吗?”
这话一出堂中皆似安静了几?分,嵇邵下意识地想?嘲讽回去,碍于谢窈在场到底忍住,面上仍是一副温良无?害的绵羊模样。心?中却想?,原来她叫窈窈。
斛律岚两弯眼瞳滴溜溜转着,心?道,嵇郎君的父亲不?是去世了么?阿干这话也不?知是在骂谁。
谢窈轻蹙眉,这样的斛律骁倒是很陌生?,是三岁都觉得虚了。只道:“今日的授课即将开始,殿下若无?什么事,还是先请回吧。”
这女人?,竟然赶他!
斛律骁黑沉着脸。忆起尚有政事要处理,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途径堂下跪着的嵇隽嵇邵叔侄时,那青袍的少年郎君却忽道:“魏王殿下!”
“学生?知晓魏王殿下或许对?学生?有些误解,但拜师一事皆由学生?一人?而起,与老师无?关,殿下切莫迁怒到老师,如要怪罪,就怪罪到学生?一个人?身?上好了。”
“一切都是学生?的罪过,万望殿下明?鉴,切莫为了学生?一人?有损大王的威名与您和老师之间的和气。”
他对?他有误解?
竟还恶人?先告状,将过错都推到他身?上。
斛律骁脚步一顿,回眸间视线如电,嵇隽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地磕头些稚子无?知胡言乱语的求饶话。嵇邵却毫无?畏惧地迎着他视线,眸子清亮灼灼,藏几?分挑衅。
他心?间烦躁透了,心?道这叔侄二人?真是如出一辙的恶心?,他还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倒哭起来了。
他也知若他应了,嵇邵后头定?还有无?穷的膈应话等着他,并不?上当:“是啊,嵇博士得不?错,童言无?忌,孤怎么会和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计较呢。”
冷笑一声,迈步出去了。
*
此后一连数日,斛律骁都不?曾往琅嬅堂来。
谢窈按照他所的“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将院子里不?识字的婢仆也召集在堂下学书,堂中每日书声琅琅,前?院各处官署都闻之清晰。琅嬛堂又是挨着王府院墙的,清脆书声遍传街坊里巷。
一个认真教,一个是认真学,是而府中前?时还有些风言风语也很快平息,都道主上大度,连这样齿白唇红的郎君也容得下,再现了汉时的佳话。
那嵇邵倒也还算有礼,进退有度,恪守着应有的距离,但斛律骁仍放心?不?下,留了青霜在堂中,特意嘱咐了但凡他敢往屏风后头张望一眼便要剜掉他眼。
期间,慕容氏借口?关心?女儿和侄女功课也来过,并未进屋,而是站在窗沿外远远瞧了瞧。只见堂中窗明?几?净,摆放了数道纱屏与书案,案前?那眉目光彩的郎君正伏案而读,屋中书案前?另坐了许多?奴仆,她那一向沾了书就头疼的女儿此刻在屏风后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古老的书篇,堂中人?虽多?却无?一个抬头偷觑,
尊位上有窈窕淑女端坐,屏风遮住了她的影子,只闻得见潺潺悦耳的领读声。
“还算有点?手段。”
窗下,慕容氏妩媚一笑,妖娆又美艳。心?道,难怪把那逆子迷得五迷三道的!
她在窗下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脑发昏,转身?下阶,对?带她进来的女儿的傅母道:“请你?转告新妇子,九月三十我要去白马寺拜佛,请她和季灵作陪。”
九月三十,清一早,谢窈同斛律岚乘车往城西白马寺去。
既是往城西,马车是要经过铜驼大道的,谢窈坐在车中,斛律岚做男儿扮,身?着男子所穿的圆领袍,秀发束冠,策马行在谢窈车边,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与她着车外洛阳城的种?种?繁华之处。
忽闻身?后传来官兵的清道喝斥声,斛律岚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大群官兵押解着一辆囚车而来,挥舞着长鞭长矛,将围观的百姓往道路两边赶。
囚车上关押着一名男子,蓬头垢发,衣衫褴褛,一张面庞却赛潘安的玉润清俊,眼如点?漆,晶亮有光。
她驭马朝路旁避了避,心?觉有趣,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男子。这时,车帘被春芜从里面掀开,露了女郎神妃仙子的一张脸。
“出什么事了?”春芜问。
作者有话要: 徒弟: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斛律骁:滚!
作者君:青骓,你要大度!优秀的女人怎可能只有你一个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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