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寝间里, 春芜见他?影子在门前博古架上?一晃,忙起身迎了出去:“殿下,您回来了。”
谢窈只疑心方才和春芜的筹谋被听他?去了, 心里微乱。屋外沉寂如死?水的一地婢仆重又活泛起来, 端水的端水送茶的送茶。斛律骁强压着凌乱繁杂的心绪进到?屋子里,在金盆里净了手, 端过清茶浅饮了一口, 进到?寝间来:“你方才, 昨日是谁的生辰?”
他?背对着主仆二人?, 立在摆放着博山炉的檀几之前, 手拿镊子揭过山形镂空的炉盖, 以?香箸静静拨着博山炉中的沉水香,让那股如线香气愈发沉郁。
春芜身为?奴仆, 历来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此刻听出他?语气不善, 应他?的话声也畏惧不已?:“……是陆使?……陆衡之的!”
斛律骁手中香箸就此掉进了炉子里,一颗心亦跟着沉沉下坠, 一片荒寒, 永无止处。他?下意识地垂手去拾, 却被烧得滚烫的炉身烫了手,手背散开浅浅的绯红。春芜“啊”了一声,忙去取降温的清水。
他?终于回过神,目光一错不错地摄到?谢窈脸上?:“九月三十,不是……不是你的生辰么?”
眉眼?光彩奕奕,一如平时,话音却有些抖。
谢窈面?色迷惘,蓦地忆起昨夜他?的确是有过要年年岁岁都像今晚这般陪她过生辰, 她那时意志近乎溃散,只是迷惑他?为?何会如此,却忘记了反驳。更不明?白,他?从?何断定自己的生日是昨日……
但瞧着他?如此神伤,想到?他?为?给自己过生日筹谋多日,眼?下却被告知是陆衡之的生日,想来,他?心里是不好受的……
于是轻声道:“大?王从?未问?过妾的生辰,妾也从?未过妾的生辰是九月三十。不过……妾就当大?王提前给妾贺生了……”
不是么?
斛律骁身形微晃。
上?一世,她来到?他?身边的初年,他?特意问?过她的生辰,她分?明?就是的九月三十。
此后?每一年,无论多忙他?都会丢下公务来为?她庆生,第一年的洛城烟花,第二年的浮灯洛水,第三年的温室牡丹……甚至她腹中那个孩子,算着时间,也是那一年生日里怀上?的……
可眼?下她却不是。
斛律骁面?上?阵青阵白,心脏处却忽冷忽热,又似被只手扯着急速坠落。这时春芜已?端着盆清水上?来,他?语调平和地又问?了一遍:“你刚刚,昨日是陆衡之的生辰?果真如此吗?”
“是……”春芜颤声答,见他?星目恍惚神情似有几分?怅然,忙找补道:“……大?王是以?为?昨日是我们女郎生辰么?难怪如此用心,女郎很是欢喜呢……”
又把?谢窈的生日告诉他?:“我们女郎的生辰是二月十五,二月十五,花朝节,很好记的……”
没来由地又将她生日告诉他?做什么。谢窈横了春芜一眼?,轻轻嗔恼,展眉去看他?时,心底不知因何有如鹿乱撞,惴惴地不安。倒似做了错事被抓了现行的是她。
他?淡淡“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谢窈直觉今日的他?十分?的不对劲,试探着唤了他?一声,他?却道:“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辞气温和,脚步虚浮,失魂落魄般出去了。
春芜和谢窈对视一眼?,尽皆疑惑。屋外檐下,斛律骁泥雕木塑般钉在那木制的地板上?,木然看着桐花树上?落叶片片缀满树下秋千,心头酸楚却如大?雾漫开,弥拢于心一片迷惘。
同生共死??九月三十是她生日?
他?无声咧唇,自嘲一笑。
原来所谓同生,原来所谓九月三十的生辰,就是指以?那人?的生辰作为?自己的生辰。
所谓同死?,就是在他?死?后?手刃仇人?,尔后?自尽为?他?殉情。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罢了。
他?又想起太极殿里陆衡之那一身素衣,无一点配饰,唯独腰间坠了块同心玉璧。同心玉同心玉,玉结同心,自然也如人?间爱侣,缔结鸳盟,成双成对。那另一块会在何处也不言而喻……
他?心间空落落的,步子一转,重又回去。屋间,谢窈正斜倚在榻上?吃一碗才呈上?来果腹的冰糖莲子粥。
他?在她身边坐下,接过春芜手里的青釉弦纹碗亲替她喂着,那一双眼?,温和宁静,月照寒江般洒在她的脸上?,盯得谢窈面?颊微烫,低头就着他?的手饮过几口便?不肯再?饮:“……我自己来吧。”
斛律骁于是将瓷碗交予她,注视她默默饮尽之后?,递了块帕子给她,突然问?:“你上?个月答应给我做的荷包呢?”
是她初被召进宫的那次,慕容姑娘骂了她几句,她并未在意。但夜里他?不知发什么疯,硬要她给他?做一个荷包。谢窈一直懒懒的不想动,后?来还是见他?虽不悦她收徒却依然信守承诺为?她开辟了教授之所,才动手做完了。
但也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情意,只是觉得,连胡人?尚且能做到?信守承诺,她若食言便?堕了仁义礼智信的家风了。
谢窈把?碗往榻边几上?一搁,浅浅颔首:“妾已?做好了,在那边房间里……”
他?这才觉得熨帖了些,展臂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了,抬首亲吻她眼?睫:“我们成婚吧,好不好?”
“窈窈昨晚答应的,要做我的妻子。”
这一声真如月色温柔,温热的唇沿着那白如霜雪的鼻梁细细描绘过,落在她柔若牡丹花瓣的唇上?,谢窈面?颜浮绯,如初开桃花落在二月里未完全消融的冰雪上?,逃避地侧过脸躲开了。
春芜见了他?这幅腻歪样子,暗暗纳罕,悄悄掩了门出去,谢窈心里跳如脱兔乱腾,噗通噗通的,心道,她那是答应他?么,分?明?是被逼无奈,谁知道他?会那样荒唐,她一个“不”字他?就折磨她一次,她只能好。
她羞得面?红耳赤,一句有关昨夜的话也不想听,更不想回忆,被他?紧箍的纤腰轻轻一挣:“……我不能……父亲还在建康,我怕皇帝会因我和你的缘故杀了他?……”
陆氏殷鉴在前,那一位陛下竟是如此狠辣的性子,父亲久在中枢,她实在是寝食难安。
“这有何妨?”他?被她挣扎间厮磨了火,但见她不是很情愿,倒也没强迫,挑挑眉轻蔑道,“上?次,泰山大?人?不是就已?经寄来了玉玦,连你这个做女儿的都理解成他?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建康城里那些人?会怎么想?”
又冷哼一声:“他?们怎么想,也不重要。”他?会让他?们都那般想的。
谢窈听出他?语气里一丝轻蔑意味,心间微微一跳,他?得如此笃定,是因为?他?在建康有内应么?
那么,陆家的覆灭会不会和他?有关。
见她垂着眼?愣愣地瞧着衣裳上?的纹路出神,斛律骁犹当她同意了,捉过她手在唇边轻吻了吻,笑道:“别怕,都交给我,窈窈只需要安安心心等着做我的新妇便?好了。”
陆衡之来了又如何,等到?《尚书》修成,他?便?可借此请求太后?给她封爵,然后?正式立她为?妃,风风光光地迎娶。到?那时候,他?就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
这情态实在太像与他?情骂俏,好似她昨夜被逼无奈道出的那个“好”字,便?给了他?天大?的承诺。谢窈面?色微红,目光越过他?肩,看向了身后?垂着纤罗雾縠的云纹屏风。
哥哥的回信,怎地还不来呢。
*
进入孟冬十月,洛阳城的繁花似一夜被朔风凋尽,鵾鸡鸣,鸿雁南飞,萧瑟凄凉远胜金秋。
这半月以?来,陆衡之来京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的,连闺阁中的斛律岚都闻了一些风声,唯独谢窈本人?被瞒在鼓里,公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心照不宣地对她保持了沉默。
这日琅嬅堂里,她教完两位娘子《静女》,散学之后?,斛律岚仍不肯走,手肘撑在书页上?以?手支颐好奇地眨巴着眼?问?她:“阿嫂,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啊?”
这些鲜卑、高车的娘子素来大?胆,情啊爱的挂在嘴上?也不知羞的,才学了首情诗便?有些心襟荡摇,把?侍奉在侧的春芜惊得一愣一愣的,瞥眼?去瞧身侧的青霜,她却见怪不怪的,耷拉着头补眠。
谢窈正想着修《尚书》没了下文的事,闻言微微一怔,隔了几重屏风后?,正在书案前收拾书本的嵇邵也悄然支起了耳朵。
她倒也没有不理,温柔耐心地道:“我时候学《诗》,喜欢《诗》里写的雅正端方的君子,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但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本欲借此教,不想斛律岚却断她,巴巴地追问?:“那位陆郎君也是这样的吗?”
堂中一瞬安静得落针可闻,慕容笙忙把?那本诗集抢救出来,嗔她:“你会不会话呀……”
“我就是问?问?嘛。”斛律岚声嘟哝,这几日城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亦听了那位陆郎君来朝找长兄讨要妻子的事,一边在心里啐他?不要脸,一边又担心谢窈难忘旧情,是故呆头呆脑地就问?了出来。见阿嫂神色微黯似为?那人?伤心,忙道:“他?对你不好,阿嫂你可不许再?喜欢他?了,你是来给我们家做媳妇的……”
女孩子的关心维护之情溢于言表,如涓涓热流熨帖过谢窈心田,她莞尔笑了笑没再?什么,斛律岚又甜甜一笑:“我也喜欢端方的君子,就像……就像封书记那样的……”俏面?飞上?两朵红云。
谢窈轻轻一噎,霎时不知该如何应这话。三重屏风外,收拾完书具的嵇邵拜礼辞行:“学生就先回去了,老师万安。”
她微微颔首,轻言嘱咐:“郎君路上?心。”。
因了这几重屏风和斛律骁的猜忌,这一月来他?们的师徒关系不咸不淡的,怕惹了她不快,他?也从?不敢逾矩,是故一月来连她面?也没见着。但于他?而言,能日日听着她的声音也是满足的,弯下的头颅唇角微抿,再?度行学生礼起身离开。
嵇邵退出琅嬅堂后?,并未急着出府,而是在回廊间转转悠悠又等了一刻钟,等着两个女郎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行来,送慕容笙归家,慕容家的婢子仆妇却落在后?头。
“嵇郎君,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斛律岚奇怪地问?。
三人?年龄相仿,又有些同窗之谊,因而斛律岚对他?尚无恶感。嵇邵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娘子,你的那一位陆郎君……可是整日着素衣,骑一匹青骢马,腰间佩了块同心玉?”
“啊?你认识他?啊?”斛律岚被问?得懵了。
她并未见过那姓陆的,只是听他?是个把?自己妻子送人?的负心汉,数次惹得阿嫂伤心,气得她牙痒痒的,恨不得把?人?揍一顿。
嵇邵摇头,“我也只是听……朝廷新上?任了位太常丞,姓陆,御赐的宅子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撞见过几次,想来是他?。方才听你们提起,我还当你见过呢。”
“只是……”他?面?上?现出几分?犹豫和为?难,“他?既是老师的夫君,我这做学生的是否该去拜访?”
斛律岚却生气了:“你去拜访他?做什么呀!老师的夫君当然是我兄长!”
“可是魏王不是没有娶老师么?”
斛律岚也被问?住了,懵懵地,摸了摸发辫,“他?们的事我也不知道呀……反正你别去拜访那姓陆的。他?可坏了,我恨不得把?他?一顿呢!”
话一出口,自己亦为?之一愣,是啊,他?惹得兄嫂不宁,她是可以?他?一顿呢!
作者有话要: 作者君:又是某男三想被扶正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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