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日色流金, 暮云合璧。
陆衡之的宅子?位于凌阴里,乃汉时藏冰之所,周围居住的多是中级官员, 道路两旁种植着梧桐白杨槐树等, 叶子?稀稀拉拉的坠在树枝,透下昏黄惨淡的日光来。
树后则是两排低矮的坊墙, 横纬竖经, 将洛阳城划分为大大的棋盘。时至黄昏, 道路两侧的里坊门次第关闭, 道路上行人减少。一身妃色骑装的斛律岚掩身在坊墙后, 手里持了把?弹弓, 只露了半个脑袋,焦灼而不耐烦地量着道上行人。
自前日嵇邵告诉她陆衡之的相貌后, 这?几日她心里就一直痒痒的,想?找人将人收拾一顿给兄嫂出出气。笙笙却劝她, 那位陆郎君如今也是朝廷官员,倘若事情闹大, 定会传入阿嫂耳中去。
思来想?去, 唯有借口归家?自己溜出来, 埋伏在坊墙之后,预备用?弹弓给他好看。
守株待兔得久了,背心弓箭下压着的妃色骑装也透出一点隐隐的湿意,斛律岚一颗脑袋若黄雀儿隐在坊墙后,眼角余光瞥见一抹修长挺拔的影子?缓缓从街道那头走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素衣青马,就是他了。
太常丞是右从四品, 理应身着公服,但因?身在丧期陆衡之多日只穿素服,斛律岚也是因?此笃定。待他走得近了,眉心讶色却越来越浓——那日去往永宁寺路上在铜驼大街遇见的囚犯,怎会是他?
相貌倒是极好的,清俊秀雅,珠玉湛湛的温润,也难怪阿嫂会念着他……
顾不得那么许多,她抽出一把?黄金弹弓,捏紧弹丸,拉弦,对着那匹瘦弱青马的马蹄子?射去。
弹丸在疾风中“咻”的一声,疾若利箭破空,精准无比。马背上,陆衡之早在进入街巷之时便已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暗流涌动,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儿霎时扬蹄而起,几与地面垂直,好巧不巧的躲过?。
“暗箭伤人岂是君子?之道,阁下在此等候我这?么久,何不出来一见。”
他身手矫健,轻轻松松制服住受惊的马匹,扯住缰绳回?转过?马头,语气嘲讽。
斛律岚险些气窒,“咻咻咻”地连射数发,却都被?他以马鞭一一接住反抛送回?来。气得她把?弹弓狠狠往墙上一砸,取下背上的弓箭搭弓拉弦瞄准了对方。不想?他竟已回?过?头,两相视线就此对上,陆衡之清泠如春水的黑眸中微起涟漪:“是你。”
“斛律娘子?。”
被?他唤出名字的一瞬,斛律岚控弦的手霎时就顿住了。既已被?识破,索性抛下羽箭敏捷地跳上坊墙,俏面上怒色有如冰下涌动的岩浆:“阁下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陆衡之视线如朔风扫过?她尚显稚嫩的面庞,若是南朝的娘子?,必定会羞得红云满面低下头去,可她却一动不动地,目光如箭矢迫到他脸上,带着隐隐的火气。
他不应,只问:“是魏王殿下派你来的?”
其实?想?也知?道,能?骑马陪在她车边、与她亲密无间交谈的,必然是魏王府里的正经主子?。魏王又未娶妻纳妾只有一妹,自然就是她了。连魏王的妹子?都这?样维护她,她在魏王府定是过?得极好的了。
心间一黯,她本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当然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当初送她走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么?送走她,她和城中的百姓都能?活下去。而留下来,她定会陪着自己一起死。
他从未想?过?第三种、第四种可能?,从未想?过?,一向刚烈贞洁的妻子?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否会寻死。亦未想?过?,那位魏王是否会善待她。又或者只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
俏生生如朵石榴花的女?郎负手于后,脚尖点在坊墙上悠悠画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阿干日理万机,怎会在你这?南人身上费时间?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是要?替我阿嫂,好好教训你这?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她得正气凛然,眉目灼灼,立于夕阳朔风之中红裙飞扬,恰如一朵被?风吹开的火红的石榴花,实?是娇美绝伦英姿飒爽,抽过?腰间的马鞭,跃下墙即朝他劈来。
飞舞的马鞭若银龙在空中一闪,陆衡之黑眸静静凝视着跃入眼帘的那道倩影,不知?怎地,倒想?起阿窈初嫁给他的那一年同他学骑马的时候,也是穿着这?一身火红的裙子?。
她素来不喜张扬的红色,除却新?婚之夜,那尚是唯一一回?。
他眸中不觉露了些温柔笑意,若春水汤汤,耳边却“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竟是被?她鞭子?抽到了脸上。
斛律岚见他不闪不躲,眼中竟还落了些奇奇怪怪的温柔,霎时脸上一红,向后跃出数丈远,怒道:“你怎么不躲!”
他回?过?神,眸光淡淡:“娘子?得不错,陆某原就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你既是替阿窈来教训我,陆某甘愿受罚。”
来时本就是为了教训他,未想?对方如此爽快利落地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斛律岚道:“你既抛弃了她,就该远离她,为什么又要?来洛阳破坏我兄嫂感情?你可知?……”
却一时语噎,她虽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的,却也看得出来,阿嫂始终对阿兄不冷不热的,不管有没有这?人出现都是这?样。她不知?是为什么,阿兄待她不好么?便只能?归于陆衡之身上。
“为什么?”
陆衡之嘲讽一勾唇角,却拿起腰间佩着的同心玉,指腹缓缓摩挲着,神色温柔:“这?应问你的兄长魏王殿下才?是。”
“去问问他是如何得到我的妻子?,又是如何在建康散播流言污我与他暗中勾结,置我全家?上下三百口人一夕殆尽。陆某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可从未对不起他。”
他轻拉辔头,不再理她,缓缓前行。斛律岚眼中蕴满疑惑,举弓瞄准他寒风中清瘦萧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了一刻,转身即走。
陆衡之单人匹马,缓缓行回?凌阴里天子?御赐的那处一进制的院。
原本圣上还赐了几个宫婢,但以他的俸禄尚且养不起这?些人,便也推脱了。此时夜色渐浓,明月东升,流银光辉里枯叶哗啦啦地响。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在门前,去摸拴在门上的锁:“娘子?还不肯走?”
眼前却一黑,几条人影从坊墙旁蔽身的梧桐树上跳下,持麻袋将他从头套到尾,脑后遭了重重一击,棍棒如雨而落。
*
翌日早朝,官员点卯,陆衡之便没有来。太后疑惑地瞧了瞧坐于文臣之首的斛律骁,吩咐宦者:“派个人去瞧瞧,太常丞如何还未至。”
斛律骁尚未察觉,正向天子?禀报《尚书》重修一事。谢窈修书的书稿早被?太后分发给了那五位协助她修经的经学博士,如他所料,除却嵇隽,其余四人皆持反对意见。
理由是经典乃国家?大事,怎能?草率地交予妇人之手,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甚至看也未看便将书稿回?——这?些迂腐的老头子?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傲骨的,即便知?晓对方位高权重也不惧怕。反而觉得若真被?对方“迫害”至死,才?是留名青史的好事。
“陛下,既然几位博士的意见与我妇不一,那么以臣之见,当进行公开的辩论,请诸位大臣旁听,陛下意以为如何?”
他起身奏道,长身玉立,如松如岳。
高晟宣笑道:“若要?举行公开的辩论,岂不是男男女?女?混合一室,我等又都能?瞧见那位夫人的样貌?听闻夫人乃绝代佳人,前时谯国嵇氏的郎君拜在她门下学习《尚书》魏王尚要?设屏隔绝,怎么如今却又如此大方起来?”
斛律骁厌恶“大方”这?个词,冷着脸道:“几位博士得不错,经籍之传承关乎千秋万代,不得不重,若不公开举行辩论,岂能?服众?若真是伪书,难道以济南王之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学下去?贻误后世学子??若不是伪书,也能?安定人心,此实?乃万全之策!”
又转向太后:“自然,济南王所言也有道理,臣恳请太后在太学为臣妇划拨杏台为辩论之所,设屏以绝男女?,陛下与太后、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太学官员太学生则在台下参与旁听,如何呢?”
太学中的杏台乃昔年大儒郑玄讲经之处,中间有高台,四周有回?音壁,回?音效果良好,台下更可容纳数百人。
太后想?想?亦觉不错:“魏王想?得周全。”
《尚书》真要?修成,这?青骓马的声望必然又会大涨。高晟宣犹要?反对,这?时却见一身素袍的陆衡之在两个黄门的搀扶下入得殿来,左脚微跛地伏于殿下行礼,不禁笑出声:“太常丞这?是被?哪个仇家?寻了仇?怎地这?幅尊容?”
众人纷纷回?头,果见他一张俊秀玉面遍布青青紫紫的伤痕,又都悄悄看向了斛律骁。
斛律骁视线冷冷一瞥,见了他这?幅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形容亦是微惊,嗤笑作罢。皇帝关怀地叫了太医来,陆衡之却坚持禀道:“是臣不心从马上摔下,无关他人事。擦了些药也就好了,陛下不必为臣费心。”
高晟宣则趁机道:“太常丞不必害怕,当街殴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出来,陛下和太后会为你做主的。”
“是啊,朝廷不会置之不顾的,太常丞可不要?因?为惧怕对方权势而瞒之不报。”
高晟宣的党羽你一言我一语,就差明言是魏王的行事。陆衡之却始终坚持是自己摔的,斛律骁懒得与之争辩,威胁地瞥了眼皇帝,高长浟无奈劝和:“今日的廷议就到这?里,明日再议吧。”
下朝后,斛律骁脚步一刻也未停,径直策马奔回?公府。谢窈正在关雎阁的窗前做针线,便见他风尘仆仆地踏进门,剑眉星目,熠熠生光:“有一件事,孤要?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 窈窈子:你辣么高兴做什么。
斛律骁:我为我媳妇的事业线操碎了心。
下一更16号21:00,中暑(……我没谎)了,很难受。
下一章应该是窈窈子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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