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 8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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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璧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斛律岚两痕新月眉蹙得尖尖的,碍于男女之妨并不肯接。他又取下腰际系着的一个陈年的绣囊来,将玉璧盛于其中, 一并递于她。

    绣囊上沁着沉水的香气, 是他衣袍上熏染上的味道,与阿嫂平日里所用的竟是同?一种?香。斛律岚摇头:“我不能答应, 哪有姑子帮外人给嫂嫂递东西的呀……”

    他温和咧唇:“娘子若不应, 我便?只好将你我多次私下见面之事告知令兄了。”

    斛律岚杏眼?圆瞪:“我何时?与你多次私下见面了?”

    旋即忆起白?马寺中之事, 脸上热辣辣的, 把东西从他手中一抽转身离去?, 恨恨瞪他:“知道了!真是烦人!”

    她红裙在流风中绽若花开, 正是此时?,太原公主带着侍婢匆匆行至塔基下头, 被把守的羽林卫交戟拦下了,公主冷道:“让开。”

    羽林卫不肯让, 公主勃然大怒:“放肆!我是皇帝的亲姑姑,谁允许你们?拦我的?那姓陆的吗?”

    “放她去?吧。”陆衡之眉宇淡然。

    公主扫他一眼?, 视线又落在本已行开几步此刻好奇回头的少女身上, 冷笑一声:“陆舍人真是好本事。”

    离了她才几日, 转眼?又勾搭上仇人的妹妹。他也就会在女人身上使手段了!

    陆衡之并不辩解,公主径直拂袖而去?。倒是斛律岚被她那阴阳怪气的一声笑激得双颊发红,欲要冲去?理?论,被跑上来的春芜劝住,好歹把她拉走?了。

    她仍恼怒回望,陆衡之冲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沉稳步上庙塔石阶。

    “可?以开始了。”他吩咐已在第一重塔院门外等候已久的伎乐杂耍。

    于是梵乐法音,聚如雷霆, 聒动天地?。乐伎与百戏、杂耍的艺人踏着洒落的金花登上塔基演出,观景席间不住地?发出阵阵喝彩声。

    因院墙外尚有百姓外观,瞧不见里头动静,陆衡之命杂耍的艺人进入塔中,来到宝塔的二三?层楼阁外的露台进行表演。尔后亲自关锁塔门,将钥匙收入袖中。

    进入浮图内部,触目所见的是正中那方巨大的夯土木心方形柱,长约七八丈,高可?登天,乃是这座九层宝塔的承重柱。

    四面墙壁上则绘着各色佛教图案,诸如飞天、宝相花、莲花纹等,画图彩绘,栩栩如生。又在东西南三?面设佛龛,供奉佛像,清像秀骨,慈眉善目。唯有北面设着攀援的阶梯,迂回曲折,似能通往天际。

    陆衡之拾阶而上。宝塔共有九层,每一层的层高约在五六丈之间,此刻,皇帝及一行大臣爬了许久也才至第五层,累得气喘吁吁地?,出露台休息。

    此处尚是第五层,然自塔上俯视而下,洛阳城千门万户已尽收眼?底,云雨如在身下。再一看地?面上的王公贵族、趴在坊墙上围观的百姓黔首,俱缩如蚂蚁,黑漆漆的一片。

    司徒慕容烈不禁叹道:“听?闻当年胡太后登临此塔,有‘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之感,今日一观,果然不同?凡响。”

    斛律骁随侍在天子身侧,兴致寥寥,立于栏杆边朝观景席上的妻子与母亲望去?。他视力虽不错,然自塔上望下也只见得她们?似在专心致志地?瞧着塔下的百戏杂耍,薄唇不禁微微萦上一缕浅淡的笑。

    “陆舍人怎么不见。”一名大臣的询问将他从神思中拉回。众人纷纷回头,果然未见陆衡之身影。

    斛律骁剑眉微微一蹙,今日朝堂重臣与天子皆聚塔上,若是走?水,或是发生踩踏,只怕大半个朝廷都得折在这儿了,何况负责修缮的又是心怀不轨的陆衡之。

    正欲找个借口离开,太原公主却已带着几名侍婢自底下上来,显然闻见了他们?方才之语,嫣然笑道:“陆舍人还在下头往上爬呢,怎么,这才第五层,陛下不继续往上爬了么?”

    高长浟有些不高兴:“阿姑怎么来了?”

    这样的场合,她一个女人来凑什么热闹。

    感知侄儿的情绪,公主心中不悦,面上笑颜如花:“今日这样大的盛会,我怎么也算是高氏的子孙,自当亲至为陛下祝贺。”

    又问天子:“陛下还往上爬么?”

    高长浟兴致盎然:“爬,怎么不爬?朕还想去?塔顶好好看一看朕的江山呢!”

    一群人遂继续往上攀延,底下的观景席上,斛律岚垂头丧气地?回到席间,慕容氏见怪不怪地?挖苦女儿:“哟,被赶回来了?被赶回来就好好看戏吧。”

    斛律岚憋着一肚子火,坐回嫂嫂身边,谢窈温声问她:“怎么啦?季灵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让我登塔!”却让高孟蕤那个坏女人进去?!

    斛律岚气鼓鼓地?告状,手把那个还沁着沉水香气的绣囊捏得紧紧的,出完气,把绣囊塞到她手里悄悄声与她咬耳朵:“这是那姓陆的逼我带给阿嫂的,什么,是他母亲的遗物……”

    母亲的遗物。

    谢窈恍惚瞬目,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个洗的发白?的、绣着雎鸠鸟的绣囊来。是陈年的旧物,绣线已开始脱落,乃是七年前她送他的第一件信物。

    她原给他做过许多绣囊荷包,不想今日,送还的却是这一个。

    他为什么会突然叫季灵送这个给她?

    ?开绣囊,里面只装了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与一枚同?心玉璧。同?心玉是成婚时?婆婆所赐,她和他一人一枚,而那帕子……

    那帕子,不必?开她也知晓是她绣给他的那条,上面绣了并蒂芙蓉,用墨线勾勒了行字:愿与陆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谢窈怔怔捧着绣囊,心里不知因何虚空得厉害。轻轻叹息一声:“他可?有托你什么吗?”

    “没有。”斛律岚摇头,“就让我把它带给阿嫂来着……”

    谢窈点点头,低声道了谢,尔后便?将目光投向了塔楼上吞刀吐火的杂耍艺伶。实则心不在焉地?望向塔顶。

    自入洛以来,他从未主动找过他,不该无缘无故地?托季灵送还旧物。如今,又是因何?

    她总觉得是有事发生……

    此时?天子与百官犹在塔内往上攀延,二三?层露台上的表演却已至精彩处,身着奇装异服的伶人在宽阔的露台上表演着各种?各式的奇门异术。

    最妙的则是吐火之术,只见几名伶人将管子似的纸折往嘴里一含,张嘴便?呼出大篷大篷的橘黄火焰,有若火龙喷射,引来雷鸣般的拊掌声。

    “家家你快看呀!”斛律岚一时?忘了方才的不快,欢喜地?扯着母亲袖子,“火,吐火啦!”

    慕容氏兴致乏乏,不过略瞟了眼?,又懒懒地??击她:“这有什么好惊奇的,都是从前玩剩的东西,那时?候的伶人还可?当场肢解驴马、在地?上一指,就能变出口井来,好好的大活人眨眼?就不见了。或者洒下一把瓜籽,立刻就能长出瓜来,如今吐个火又算什么,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斛律岚听?得一愣一愣的,“扔下瓜籽顷刻就能长出瓜来?真有这么神奇吗?”

    慕容氏母女谈论着幻术,谢窈却是担忧地?同?春芜互视了眼?。浮图乃是木头所建,怎能在上面表演吐火呢,群臣和天子还在塔中,若是烧起来了可?如何是好。

    旁边座席上的洛阳令封述亦注意到了这一点,吩咐侍从道:“你去?同?上面表演的艺人一声,浮图以木营建,遇火则燃,在上面表演吐火太危险。”

    然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方才背对塔壁面向空中吐火的伎人们?,踩着悠扬的丝竹纷纷扭头转身往屋壁上吐了一圈,经桐油刷过的窗门顷刻簇起团团的火来,底下犹当是他们?喷出的火,纷纷拊掌叫好,于是伶人们?又转身吐了第二圈。

    这回火焰大盛,烈烈燃烧的火苗如遇干茅,迅速在门窗上蔓延,游走?如龙蛇。封述眼?眶猝然一紧,站起身来:“快去?救火!叫陛下下来!”

    底下亦掀开轩然大波,满座哗然:“火!火!”

    “走?水了!快去?救火!”

    “陛下他们?还在上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塔楼的唯一出口却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禁军的统领、司徒慕容烈此时?尚在塔里,底下的羽林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塔楼上吐火的伶人犹在继续助燃火势,旁余伶人则尖叫着弃了行头逃入塔中,欲经阶梯下楼出塔,也有些生急智的,自七八丈、十余丈的塔楼上纵身一跃,生死由命。

    不断有伶人自空中坠下,砸伤前往救火的、群龙无首的羽林军士,于是场面愈发混乱。火势却愈燃愈烈,经桐油漆染过的屋壁格外易燃,只需火焰在浮图上一滚,顷刻喷烟走?雾,明火大盛。封述不得已带队冲上高台,亲临指挥。

    底下的观景席间亦是混乱不堪,慕容氏急得手足无措:“青骓还在里面呢,这可?怎么办啊!”

    这座木塔实在太过宏伟,底下着了火,上头的人还未必知晓。虽大火一时?半会儿难以烧至楼上,可?着火的恰是连接楼梯的北面屋壁,若不能将火焰扑灭,上头的人就只有等死了!

    谢窈手握着那枚旧绣囊摇摇欲坠立着,担忧地?望向塔顶。心头一片怔忪慌乱。是……他放的火么?

    可?他不是已经背叛了国家、为北朝效力了吗?为何会如此?

    “请母亲和阿嫂先离开!”斛律羡是男子,母亲幼妹长嫂皆在身边,片刻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自觉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会儿大火烧起来了大家都朝寺外跑,就不好办了!”

    今日永宁寺里人数众多,往常寺庙里乐舞表演观者如堵都常践踏至死,如今寺塔走?了水,很难能救得下来火势不会蔓延,等围观的人群都反应过来要逃走?的时?候再走?,可?就麻烦了。

    斛律羡派人将她们?护送出寺,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扈从与禁军赶去?救火。谢窈一步三?回头地?同?婆母与季灵被人群裹挟着出寺,仓惶回头间,巍峨高塔沐火而立,是永宁寺留与她最后的完整记忆。

    ……

    高塔起火的时?候,塔中众人的确尚未闻见动静,正由天子与新任昭玄统领着攀至高塔的第九层。

    斛律骁怀有疑虑,不肯登塔,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队首抵达第九层浮图时?,他人犹在第七层,闻见底下隐隐传来的喧哗,心头不祥之感愈演愈烈。

    “哎,魏王叔呢?”天子的笑谈声从头顶传来,“怎么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影?”

    他正扭头去?瞧底下的动静,闻言扬声应答了声:“回陛下,臣近来腿脚不便?,落在后头了,望陛下见谅。”

    宝塔中竖夯土柱,近乎中空,因而这一声上面也隐隐闻得见。只是下一瞬底下楼层便?传来了伶人“走?水了”的尖叫,火焰如龙逐凤腾,重重阶梯间隐隐透出火光。上头的天子犹然未觉,只笑:“楼道狭窄,不便?停留,那我们?去?上头等你。”

    斛律骁未应,迅速转身下塔。上头,不知是哪名大臣看见了下头的火光,忙喊了出来,天子震惊垂首,果从阶梯缝隙间,瞧见二三?层的阶梯口冲出许多伎人来,哭天抢地?地?往塔下跑。天子震愕半分?:“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陆衡之此时?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将登塔的楼梯挤得满满当当的天子与群臣,眼?底蕴着温和的笑:“火是我放的,出塔的殿门上了锁,一时?半会儿撞不开。等到陛下从塔上下去?,只怕火早也燃起来了。”

    “所以,诸卿不如不要不费力气,就好好地?在此欣赏火焰吧。”

    他笑容温静,然落在天子与群臣的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天子惊惧万分?:“陆舍人,你为何如此啊!朕,朕可?是待你不薄!”

    “没有为什么。”陆衡之微微而笑,“陛下若要问,等到了底下,就去?问淮南百姓和将士的亡魂吧。”

    伸手用力将皇帝一推,天子及群臣熟透了的瓜果般落下,一个接一个向后仰倒自楼梯上层层滚落。陆衡之一袭白?衣立在第九层的阶梯口上,露台外有风灌进来,扬起他素白?衣袍,清俊若仙。

    金铎声声,铿锵和鸣,如在幻境。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了。

    从逃入北朝境内的那一刻便?已想好,即便?是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他也一定要拉上北齐的这群官员陪葬。

    他会以死证明他没有通敌叛国,以死来证明吴江陆氏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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