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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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进大大的阶梯教室,戴着手铐的男人眯起了眼睛。他坐在前几排的位置上,碎发有些凌乱,因为好几天没有修建的缘故,胡渣也长出来了一些。
门外有些嘈杂,他眯了眯眼睛,想想可能是不知从哪探到他位置消息的家长吧。
王吉舒叹了口苦笑起来,再转移又有什么用呢?到底还是会被人找到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的大门被开了。
他有些诧异,抬起头看向外面,实在是很想知道这时候能被士兵放进来的是什么人。
来者是风尘仆仆的班旭阳。
王吉舒顿在原地。
班旭阳的出现让他觉得心头一哽,他是很想哭的,这是唯二他可以相信的人。不同于面对自己威严的父亲王司令的是,在同龄人班旭阳身上他能感到自己那蓬勃积压着的倾诉欲。
班旭阳随手将外套放在椅子背上,眼下还有许些奔波出的青黑,张口就是熟悉的语气:“怎么回事?我才刚从甘宁回来,就听你出了事。老师不肯多,我哪里也听不到。到底怎么了?哪里的版本都不一样,被拐的孩子们怎么就都被刑倪杀了?”
王吉舒摇了摇头,碎发摩擦着肩领的布料,刺眼的阳光下白色粉末都清晰可见。
班旭阳笑道:“该洗头了。”
“去你的。”王吉舒无力道,“能把那帘子给我拉上么?”
班旭阳走去窗边:“你怎么不自己拉。”
王吉舒抬起一条裤腿,锁链的踢踏声清晰可听:“被锁住了。”
班旭阳拉了帘子走回来,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两位老友互相对视着……沉默了良久,王吉舒叹了口气。
“不知道怎么就这样的,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也不知道我的权限秘钥到底被谁用了,能用的就咱们几个……只有我当时在海南是闲职……”
王吉舒抬眼,迫切地看着他:“我谁都不相信了,我只信你。”
那个夏天的班旭阳还很年轻,在听到这句话“我只相信你”的时候,姑且还有一丝尚村的良知在煎熬。
王吉舒压低了声音:“你听我,为了保证我能活到庭审那一天,我每隔一段时间都得换个地方,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爸在那搜罗证据呢,网警估计连轴加班……你明晚能不能来一趟建设楼的四十楼?”
班旭阳的眼睛一暗:“你知道你明天要被挪去那?”
王吉舒点了点头:“旭阳,咱们认识十六年了,我信不过谁都不能信不过你,我跟你……”
“我知道谁用了我的密钥。”
班旭阳只觉得背后猛然窜起一阵冷汗。
王吉舒神经大条地继续跟他头对头,压低嗓门:“我只需要回去一趟我家,旭阳,你信我吗?”
班旭阳吞了口唾沫,极力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恐惧,躲闪着眼睛:“废话。”
王吉舒轻松地笑起来。
“我之前拷了一份权限密钥的追踪ip,当时是中二病那会想看看我爸天天都在干啥,后来中二的青春时期过了就忘了,但那台电脑一直在我家二楼吃灰,这个谁也不知道。”
王吉舒带着手铐的手腕被磨得通红,但他还是紧紧握着班旭阳的手:“谁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套追踪器,我不能告诉老头,我俩所有对话都被千八百个人监控着,这人能把我搞进来,明肯定是咱们身边人,不确定奸细是谁的情况下我什么也不敢跟老头乱。”
王吉舒紧握着班旭阳的手:“明晚,你记住了。我身边就两三个人,根本不是你对手,你带两只麻醉枪,咱们只要回我家一趟,我找到东西给你,你再把我送回来,没什么大事的。”
“明晚,除了你以外,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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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到我的九处来,还不忘了带着自己的人,这手是不是伸得有点太长了。”
王司令死死盯着面前的班旭阳,老者浑浊的眼珠已经快要映照不出他的全貌了……曾经这个学生就像自己的半个儿子,可今天他才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王合文已经彻底崩溃了,那是经年累月的信仰被一击粉碎的后遗症。他只觉得背后像是被人灌了一盆开水,脑内轰鸣,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昏暗,耳鸣声吵得他要耳出血,无论怎样的声嘶力竭都难以阻止那涨潮一样的愤恨。
为什么骗我?
难道这十几年来的种种,都只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找到那年你没找到的证据吗?
班旭阳随意地挥手,枪声伴着火药齐齐向他们飞来。慌忙中王司令还不忘咬着最后一口镇定催促着特种兵们:“上车!”
“上了那辆装甲车就能出去!”
人群跑起来,互相开枪激战,枪声和榴弹声不断降临又炸裂,场面混乱,血腥味和火药味——这两个他们最熟悉的味道,又一次重新回到他们的鼻腔。
不知过了多久,赵嘉才松开为保护而牵制着王合文的手,广场上枪声四起,血沫飞溅。所有人都被班旭阳那句话点燃了,恨不能一个加农炮就地轰死所有人,人们热血激昂,奋力厮杀,根本没人留意到这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没溺毙的悲与恨。
十多年来,绷在王合文脑子里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断了,汹涌的记忆与痛楚呼啸而来,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闹一场。
可是不行。
不是时候。
他记得班叔叔在无数个西北的周末和他坐在一起看球赛,吃炸鸡,早六点就提着他出门跑公园。他记得家长会上班叔叔作为他的父亲发言,他记得班叔叔三两下就能喝退城南所有的混混,甚至被那些自称“道上的”无业青年叫一声大哥——
他记得,这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扫过一次他父亲的墓。
那是他的耻辱,他从不屑于谈,早些年甚至为了躲避“王吉舒儿子”这一个头衔跑到了荒凉的大西北。那是他的父亲,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像爷爷一样还在心底相信着他——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也许是无辜的。
他面前的一切好似一道封印,强行拽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强行将他几欲脱壳而出的魂魄塞回躯壳里。
王合文仿佛听见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声音,他觉得太痛苦了。这痛苦无处发泄,除了盯着护在他身前的赵嘉的后背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赵嘉在慌乱中转过来,目光坚定纹丝不动,像两根叫人无法挣脱的钉子,无视对方一切情绪,牢牢地钉着他,禁锢着他。
赵嘉对他了什么,可他听不见。哀嚎和吼叫已经压制住了子弹的声音,他只能看到赵嘉动了动嘴唇,口型在:“给我忍着。”
夏子路顶着枪林弹雨冲过来,和赵嘉一左一右架起他,王司令带来的人虽然不少,但架不住这里是九处的基地,班旭阳随时可以叫来更多的人。
两人架着早已经因为情绪崩溃而动不了的王合文,大喊道:“把你塞到车上,别再往下了,听到没有!”
“最多做到这一步了,你给我好好呆着,以后再追究你上场不开炮的责!别给我上赶着找死!”
邵钰和金荀是最先搭档着杀到装甲车旁的二人,一直站在那里厮杀着迎接队友。看到这样的三人,当即分出火力去应付他们身后的:“王合文,你死了吗——”
金荀哈哈大笑起来:“邵钰,你他i娘的怎么话的!”
着又吼起来:“老子草i他妈的,脏话真他i妈爽,王合文,你这狗贼孙子是死了吗!要他妈的赵哥和夏哥这么奶你,你他娘的断奶没!”
邵钰:“厉害厉害金哥,我不该脏话——我他娘的错了!”
“他娘的真走运啊——仗到他i妈的自家基地了——”
特种兵们站在装甲车上大声嘶吼,眼眶睁到最大,吼着吼着,在这火药与沙尘漫天的军事基地里,干涩的眼眶居然挤出来几滴润眼泪。
严炀彻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发狠邪笑:“顾炎你俩是天津人,果然没错。”
外圈的支援要来了。
班旭阳脸色不变,站在主战场之外,被拥簇在人群里的他甚至点了一支烟。他漫不经心道:“只是负隅顽抗,如果这样能让你们觉得有成就感,那就好好享受你们人生的最后一战吧,我的兵多得是。搞得这么感人,到最后还不是一个也出不去。”
手下的士兵犹豫了一下,上前声问了什么。班旭阳听了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顾忌着他?留他?你脑子里塞的是什么?”
兵低下头,班旭阳冷笑起来:“谁也不顾及,管他是谁,司令又怎么了?今天在场得人能出去一个,咱们的九处就是众矢之的。”
王司令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隔着远远地人群,向他问:“班旭阳,你为什么——”
“为什么。”班旭阳眨眨眼,指尖的烟火明灭微烁。他顿了顿——好像他真的认真想过一样,然后随意道出一句:“可能因为我讨厌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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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就是官二代,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精英样子。刚毕业就和门当户对的红二代结了婚,连生下来的孩子都从幼儿园开始就可以当班长……
班旭阳眯起眼睛,从中学起,遇到任何事情老师从来就偏向那些住在军区大院结伴回家的孩子。即使他们愚笨粗鲁,即使他们远远不如我。
为了可以进心仪的侦查队伍,我从半年前就开始加强训练,刑侦格斗卧底反侦察样样不落下,我拼尽一切才能得到的准入函……
穿着校服的王吉舒看着还很清爽,三两步跳到班旭阳旁边:“我大学霸,这些天忙什么呢?”
班旭阳躲过王吉舒直视来的目光,低头道:“我想进249团的九处,你知道吧?军事科技报经常写的,我国顶尖的军事部门。”
王吉舒随意地拆了一瓶饮料,懒散道:“哎,最顶尖的往往不会天天报道的,那些吹上天的……也就那样吧,不过九处确实还行,你想进去?”
班旭阳脸色微微变了变:“嗯,我已经在申请了。”
王吉舒笑起来:“可以啊大学霸,没看出来你还是闷声憋大气的,都不跟我一声。看你这样,十有八九是稳了吧?”
班旭阳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嗯……听到一些内幕成绩,我应该在前十,能进去的概率很大,但是也有可能……”
“那太好了,我也去吧。”
班旭阳猛地抬起头:“你什么?”
王吉舒笑着:“我也去啊?咱俩同桌这么久,我也挺想跟你共事的,九处地方又不赖,我去也行啊。”
班旭阳磕绊了一下:“但是他们连每年只招一次兵,今年已经……”
“这你就不用管了。”王吉舒笑着把手中的空饮料瓶扔出去,看着罐子自由落体到筐内,“总之就等着我吧。”
班旭阳斜过眼去看向王吉舒,少年鬓角还带着些汗珠,校服被洗的深深浸出了皂角的味道,笑容憨傻阳光,看起来真像个愣头青。
你怎么这么可恶呢?
班旭阳牵强地还给他一个笑容,内心却卑劣肆意横生起来。
你怎么这么可恶呢?你怎么不出点意外,不去死呢?你凭什么总是能这么幸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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