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佛珠与心归千面
"无拘,我不哭。"流照使劲吸着鼻子忍泪,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侧着脑袋靠在无拘胸膛上,猛然发现那处没了温度。
流照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道∶"无拘,替我梳头,好不好?"
没有应答。
"……无拘?"流照呼吸一滞。
"流照,别哭。"同样的话,却不是无拘的声音,千面朝流照伸出了手,"你伤得重……我先替你渡灵。"
流照很平静,甚至哭不出声音,仰起头来问千面∶"千面,无拘还会好起来吗?"
逐渐僵化的身体,凉下去的血液,都在告诉流她答案。
可流照不相信。
她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
从她拿到无拘偶身那日起,正正好过了二十七日。
他们相处的日子还未满一个月。
无拘怎么可能舍得这么早离开她,他甚至才刚刚学会话。
"流照,别难过了。"千面平日能会道,此时万千话语却都梗在喉中,化作声声叹息。
"抱歉,流照,我会补偿……"岁迟也靠近过来,想要安慰流照,却冷不防被千面一把抓住狠狠揍了一拳,"谁稀罕你的补偿,你以为你是谁?"
"整天一副高高在上怜爱众生的模样,岁迟,你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你不过是个没有脑子只会修道的可怜虫!"
岁迟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站定了身,正欲反驳∶"你……"
"滚。"千面直接拔出剑来指着他,"再多一句,我不介意和你一场。"
岁迟动了动唇,深深看了流照与靠在远处的沈云逍一眼,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千面泄了力一般丢掉手中的剑,跪坐在流照身侧。
他尚不知如何安慰流照,对方却先从无拘胸口爬了起,肿着一双眼看他∶"千面,无拘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不要他只是吓唬他……我只是吓吓他,他怎么先不要我了呢?"
她越平静,千面就越痛心,也越慌张,索性把流照揽进怀里,拍着她背道∶"流照,哭出来吧,难过就哭出来吧。"
衣襟迅速被濡湿,流照的眼泪如断线珍珠尽数在千面胸口,可就是不哭成声音。
忽然,无拘的傀儡尸身上闪过一道浅淡白光,千面喃喃∶"流照,无拘他……"
流照呼吸一顿,马上转头去看。
可惜没有奇迹发生。
流溢的白光中,无拘的身形慢慢变,逐渐边薄,光芒消失时,余下的是一个木偶。
做工粗糙,又又丑的,一如刚照面时的模样。
不同的是,这只木偶再也没有化成傀儡的机会了。
"无拘……"流照抽噎到胸口剧烈起伏,连走带爬地过去把木偶抓在手里,"无拘--"
这一次,流照不再忍着,哭得好大声,哭得撕心裂肺。
千面在一边拍了拍她的肩,没什么。
他原是想让流照放声哭出来,如此便能好受一点。然而察觉到流照剧烈颤抖的身形时,他脑袋"嗡"的一炸。
似乎预料到什么,千面慌乱地把腰间储物囊里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恨不得全用在流照身上。
流照伤口在流血,身影也在慢慢变得透明。
从前流照也有灵力过耗化作剑身的时候,但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半虚半实的,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散了一样。
"流照,流照……把手递给我……"千面鼻尖一酸,也分不清落在地上的汗还是别的东西。
他欲要去牵流照的手,流照抬头对他笑了笑,也将自己的手递了过来。
就在将将握住她手的时候,千面忽然感觉到指上一轻--
流照完全变成了道摸不着的虚影。
"流照,不……"千面死命去抓流照的手,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穿透过去。
"千面,别哭呀,丑死了。"流照自己明明也在哭,明明也害怕,非要作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又叹了口气,"可惜不能和逍道道别了……"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我去找曲寒音,你等……"
"千面,不要去。"流照连眼泪都是虚幻的,她认真看着千面道∶"我好想好好睡一觉,我好累好累啊。"
曲寒音与岳枫华等人还在斩杀傀儡,流照不想让那么多人为她着急。
千面哽咽了几下,正要逆了流照的意思去找曲寒音,却听流照已经缥缈的声音∶"我和无拘要休息啦,百年后见,到时候,你们都要给去买糖葫芦和人书峨……"
后面的话,声音如远隔天堑,千面再也听不清了。
他只看到,一柄缺了口子的剑掉落在地上的木偶旁。
破剑与丑偶中间的,是一朵蔫了的野花。
千面在旁边守了很久,久到沙弥过来唤他时,站起来险些倒了下去。
"施主,师父让僧带一句话。"
"……什么?"千面尚未从流照和无拘的悲绪中抽身,此刻对济玄让沙弥带的话并不十分上心。
"师父……"沙弥先把那八个字在心中过了一遍,才一字不差的出来∶"身皈如来,心归千面。"
沙弥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名叫千面,否则怕要被这句话坏了济玄在他心中的形象。
"身皈如来,心归千面……"千面重复念了几便,分明是一句缠绵情话,他心下却倏然狠狠颤了一下。
滚动了下干哑的嗓子,他问∶"济玄在何处?"
"师父与雪中仙前辈在一处,只是……"沙弥眼神有些躲闪。
当时师父,如有意外才可告诉这位施主这句话,且不能让这位施主担忧。
"只是什么?"千面一急,声音都粗了些。
"师父他们、他们被困在可坑底……"
"坑底?哪来的坑?"
千面再坐不住,把流照剑和木偶放进储物囊,让沙弥给他指了个路,背着沈云逍自己飞身过去。
到了地方,他终于见到沙弥所的"坑"。
不是地上的坑,而是由所有傀儡垒成的高墙,而曲寒音和济玄他们都被困在里面,留在外面的皆是无甚威胁的弱修。
不知道童仲用的什么手段,自己都快死了,这些傀儡还一个个如了鸡血一样难搞。
千面把沈云逍放下,让渡云寺的沙弥们照顾,又留下一堆法器教其自保,自己则跳上佩剑,御风往傀儡墙高处飞去。
"施主!"沙弥在下面惊呼,若是师父知道他漏了嘴,必定是要生气的。
千面动作急躁又决然,完全不理下面的劝阻声,眼看就要飞至最高处,忽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越过最上层的傀儡,朝他覆了下来。
千面被蒙住了眼,檀木香涌入鼻间。
"济玄……"
他本想把遮住视觉的东西拿掉,可那层布却被人施了法,不容置喙地蒙着他往下带。
千面视野得以自由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地上。
手中赤红与沙金色相间的外袍,蒙住他双眼的物件,是济玄的袈裟。
千面握着袈裟,忽然泄了力地坐在地上,似自嘲似悲凄的笑了起来。
良久,他把腕上的佛珠也取下来细看,忽然很想把和尚揪出来狠狠质问一顿。
质问他为何每次都要接近自己,又唯唯诺诺不敢越界?
质问他为何从前不肯给他佛珠,现下到了生死不知的关头,又不单是佛珠,连袈裟都给了他?
问他……到底有没有心。
千面愣愣想着,耳边忽而一阵爆破声起,不远处的傀儡墙轰然倒塌,木头和盔甲片片碎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咳咳,咳……"
灰尘散去,里面的人一个个走了出来。
先是踏月轩的众弟子,然后是岳枫华和仇露浓、渡云寺的武僧,再是一群千面不认识的各大门派长老……最后是曲寒音。
千面所知的人中,独独少了济玄。
千面都不等曲寒音来到他跟前,自己跑了过去,问他∶"曲寒音,那个和尚呢?"
曲寒音垂了眸子,顿了顿才道∶"你……当真想知道?"
其实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千面久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点了点头。
曲寒音罕见地轻叹了声,"随我来。"
千面跟着曲寒音往先前被傀儡墙围住的地界走。
到最中心时,那里几乎可称得上一片废墟,立在废墟最中心的,是济玄平日拿的禅杖。
千面把禅杖收起,不死心问∶"……他人呢?"
曲寒音看了他良久,终是没直接回答他,只道∶"千面,你已经知道了。"
若不是济玄以佛门特有的金刚功先击倦垒墙的傀儡,众人断然不可能出来得如此快。
曲寒音不点破,千面便也不问了,只闷闷了句∶"过去吧,仙君还没醒,流照和无拘也……"
千面把流照和无拘的事也讲了一遍。
两个人沉默地往回走,谁也没话,但谁的心绪也都不平静。
曲寒音和千面回到沈云逍身边时,仇露浓与岳枫华已燃起了火堆,沈云逍亦幽幽转醒。
"云道。"曲寒音握着他的手渡灵,又递上丹丸∶"先服些药。"
所有人诡异的静默,沈云逍马上察觉出了不对,目光搜寻片刻,不安道∶"流照呢?"